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四章(第2/5页)

从我本人,我愿意信他有这个事儿,愿意他最后有个伴儿。我哥去世前,海南两个跟他熟的小姐主动赶到北京来陪他,照料他的起居。人我没见到,到了收没收钱我也不想知道——收没收钱也不影响我感激这两位小姐,为我哥感到安慰。我觉得她们特别好,特别高级——对别人我怕用高级形容,她们我觉得配。还是她们懂情义,一下就把我比下去了。

咪咪方:话说得无比诚恳,但仍无比是男人的想法——临终床头最好有一个红颜知己。

老王:你要狠就狠到底,千万别改主意,就自己单鞭儿,一条道走到黑,见谁喷谁一脸血,死也咬着牙死。我不行,我干不动了,早举手投降了,看到死人墓前一束花也很羡慕。也不要太多,只要一束。我哥很幸福,年年墓前都有花,很多人送的花,延续了很多年。我爸墓前除了我偶尔去带一束长年累月就那么秃着。知道我为什么努力活着吗?还有一个人记着我爸——这世上有过这么个人——是原因之一。他死的时间越久,我越感到这个连系揪着心,想着一天我不在了,他的墓前也彻底空了。虽然我在他眼里不是东西,也就剩我一人还惦念他。一直想写一个关于他的东西,把他放下,只怕写起来又没好话……

——不叫你插嘴不叫你插嘴就是怕被你岔了,你一插嘴我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改唠叨了。你能别插嘴嘛,让我自言自语自圆其说。我这副架子到年头了,芯儿都糠了,进到过去挺难的,你一开牙我就蹦回来你一开牙我就蹦回来,你要累死我呀!——闭嘴!从现在起,静默五分钟——我也。

…………

一家人已经累死了,人不能再多了。人民都是臭大粪。什么也值不当人把肠子沤断。不能同命运真可悲。现在这个脑子,想到什么就要马上说出来,否则一扭脸就忘得一干二净。广东歌还是好听的,就是窄得转不过身。听说他们是原装汉人。听这盘的第5曲,11和13。

先说一个好玩的,有一天一帮女的在卡拉狼嚎唱歌,一堆新歌“舒脖死大”什么的,女的唱得个个亢进,们哦一帮男的坐在那儿赛着发呆。们哦一哥们儿说,老没老一进卡拉就显出来一首也没听过。问方言,方老,咱下半辈子哪儿还能去呀。方言扁着嗓子说,咱没下半辈子了兄弟,您这辈子已经过完了兄弟。

——不怎么好玩是吗?我也觉得不好玩,我说不出来当时的气氛了,当时很好玩,乐死我们大家伙了。们哦这哥们儿的习惯动作是伸出俩大拇哥,当时就把俩大拇哥一齐伸到方言脸前。

问什么是最喜欢的北京话,方言回答,哭半天还不知道谁死了呢。听说那女孩是开指甲店的,又一说练过体操,还一说有老公,普遍说法是比较紧不容易逮。在我们店小二楼听过一耳朵,可能是她可能是她旁边另一姐姐,记不清了,男一边女一边都是半大状态,互相犯骚,方言也在,有女孩的清脆嗓音飞过来:半年起步。

我劝过方言,给自己留机会,也给别人留机会。

丫装没事人但是笑,什么和什么呀。

我说,不要以为好果儿都在树上等着你。

一次我俩俩车在机场高速开车,我在后面看他一路打电话,打他电话永远在通话中。终于通了,他关着鼻子说:没电啦,等到地方充了电再给你打。

我说,冷,怕。

他说,滚蛋。

到地方我先低头满地乱找,主人问,你找什么?我说,电门,电话没电了。方言居然,昂,居然臊了。一晚上我都在喊,有司机吗。有人问我,要司机干吗。我说,接个人去。方言一把拉住我,我连忙说,我疯逼了。

大概是第二天晚上要不就是第三天,夜深人静,我打车过来王吧,一帮人在另一地方玩,准备下半夜转移到王吧,我先过来安排一下。那时我们已经不对外接客了,门上事儿事儿的钉了块铜牌子:私宅。怕服务员小卧提前下班锁门走了我没钥匙。小卧不姓卧,因为对这条街上每家店每家人口情况都摸底,爱跟客人聊,问什么都知道,被隔壁蒋9的老公安起个外号叫卧底,立刻叫开了,来我们俩店的客人都这么叫她,她也答应。我觉得不尊重,人家还是个姑娘,就叫她小卧。我跟圆先生说过,小卧的视点其实也是一地下电影,以一个精明的外地农村女孩子的眼光看这一条短街几家夜店的二十四小时。马步已经采访了小卧,回来说这女孩子的讲述能力非常强,讲人非常生动,而且很会抓特点,整理整理就是一部朗朗上口的山东快书。原来我们店还用过一个叫少一点的湖北孩子,来了没俩月,趴在吧台上写小说了,让小卧替他抄稿子。辞他的时候还给大鸟写了半页纸的申诉,说这个决定让他精神受了刺激,要求赔偿,把大鸟气坏了。蒋9的客人听了我们店这些事,说,你们那儿都是什么人啊。我说谁说不是,这店还敢开吗。

小卧——其实小卧就住在店里,总之我忘了,总之我大着瞎操心以为自己很警张,就颠颠来了。

一路上没幻觉,一推开门我产生了幻觉,特别聊斋,店里完全换了一堂景,长桌子铺着白布,上面摆着一群好似红嘴唇的玫瑰——最让我郁闷的花,和一碗碗蜡烛和全是半瓶的红酒。一些三十大几穿晚礼服的女人已经喝醉了,端着红酒杯脚下画蛇东倒西扶走来走去或搂在一起耶——齐喊一声干酒。被撇在一边的几个男人都是长相很操劳规规矩矩的宽额白人,说着他们的语言。音乐是咖啡滴呢,慢慢丢。吧台里站着一企鹅似的服务生,我看他,他也看我,麻木不仁的样子。这是谁家呀这么八九十年代?要不是墙上还挂着灯照着的《三猛女》和《童年老王在骇中》两幅画,我一定以为走错时空店被变没了。渗了多一会儿,这才走过去捂着嘴小声问企鹅——走近认出是隔壁蒋9二舅:们家卧底呢。小卧噌一下从厨房帘子底下蹿出来,刚才她好像一直都骑着小板凳坐在帘子底下,什么情况,嫌们家卧底不够派,不让出来招呼人?卧底对我说,那些人在结婚,外企的,旋儿的朋友,新郎是德国的新娘是武汉的,老外都是老板。快完了,他们自己定的结束时间是十二点不结婚的明儿还都上班呢。方老师一个人在楼上呢。

一切都合乎秩序吗?我说。

卧底眨了眨眼:合乎。

我一蹬一蹬上了楼,方坐在角落警惕地瞪着我,认出我,问:几点了?我说,不到十二点。他叹了口气,才半小时,我以为已经几个世纪了。我说,都去哪儿了。他说,哪儿都去了。好吗?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