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二章(第2/5页)

老王:发觉是自己而不是别人更需要抱歉,而且把这歉道了出来,当然美妙。再就是你连续疲劳几天,昨一晚上又整宿没睡,大量熬费脑浆子,身体空乏,猛一激动,奋发代偿——骇了。

咪咪方:我眼睛很想睡觉,可脑子不让。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大家全醒了,像大白天。我要坐在这儿合着眼睛跟你说话,你不会认为我不懂事吧?这么跟你说说话也许慢慢能睡着。

老王:无所无所,你养着你的,什么时候黑过去了就睡一会儿。你可别落一失眠的毛病,睡不着觉那可太苦了。

咪咪方:梦里的我爸其实不是我爸,是我大大。比我爸胖,比我爸高。梦出来以后我才反应过来。

老王:老方家的男人都不长寿,才几年,一个接一个脚跟脚走光了,好像集体发过誓不进入21世纪。就剩你们几个女的了,真姓方的也就你一个。一门男丁不旺,上辈子不定积什么德了。

咪咪方:你们家好像有气场。在别的地方很少梦见,在你家,梦见两次了。

老王:我也是,做梦挑地方。只要在书房睡,就能梦见我父亲和哥哥。也是总梦见他们还活着,忙着一件我不理解的事情。

咪咪方:其实我已经忘了父亲的长相。想起他的时候就那几个姿态,一个笑的,一个盯着我的。有一回翻照片,发现那是两张旧照片,盯着我的那张我还是个仰面朝天的婴儿。一做梦,他就变成别人。上次做梦,他是你,很多很多年前,窗帘是我爷爷家的窗帘。我想去上学被魇住起不来,你在门外,看不见感觉得到。一下醒了,想起你,十分恐怖,知道你不是我爸爸,是冒充的,可全家人都把你当我爸爸——接着发现还是梦,又挣扎,一半在梦里一半在梦外——你确实在门外走过。醒了一遍还是梦,醒了一遍还是梦,至少五六番儿,才哎呀一声醒过来。

老王:你爸小时候,老梦见各种妖怪和野兽来吃他,一着急就尿床。我们在保育院的时候,他的被子一抖开,全是世界地图。小学四年级,他做过两个礼拜的连续梦,天天有一个女妖怪来喝他的血,吓得晚上哆哆嗦嗦不敢回家,回家不敢睡觉。后来的后来认识了个女的,有一年对我说,他觉得这个女的就是他小时候梦见过的妖怪,可能也不是喝他的血,是一种接触,小孩不理解,以为是迫害。他说他小时候梦见过的妖怪,长大全见着了,都是他的朋友和关系人。这么想也好。我听了他这个逻辑,再做噩梦也不跑,站在梦里认这哥们儿是谁。

咪咪方:我只连续过两天,连续做梦看一只手表,已经觉得真有这只手表了。

老王:我连续过四天。一个偶尔在一块玩儿但不太熟的女孩。第一天梦里跑到人家里去做客。第二天在桌子底下跟人家偷偷拉手。第三天在兵荒马乱的大街上两个人东躲西藏并互相接吻。第四天跑进一所断壁残垣的房子里好容易发现一张床垫子慌慌张张做爱老是被人打断。之后再见到那女孩假装没看见,对依旧是太平岁月心怀不满。

咪咪方:不跟你做爱就对人家有意见。

老王:那倒不是那个意思,不跟我做爱的人多了,还能都有意见?不是梦完了就见到的,那还不糊涂。隔了一年,在一个社交场合碰到,四旧梦在脑子里晃了一下,似乎有事儿,一下不符合心理准备了,俩范儿不知道拿哪个好,走道同时出了右手右脚。就两分钟,两分钟就回过味儿了,是梦不是事儿,大大方方过去跟人家握手。

咪咪方:有时两分钟,就把人得罪了。

老王:那次没有,那次那位小姐毫无察觉。人多,两分钟,她还没看见我呢。

咪咪方:就跟有很多次似的。

老王:很多次谈不上,不止一次就对了。有一些人,现实中来往不多,梦里交情很深,不是每次都把人家拉到梦里来办事儿,梦里还聊天呢,主要是聊天。也不要求都连续,隔三岔五聊一次,吃个饭,跑跑步。不光是女的,我梦里的常客还有几个男的。有两三个朋友,因为老在梦里聊,多少年不见面,一见还是觉得亲,而且真是互相了解。

咪咪方:我在梦里和人聊,醒了都记不住。

老王:我也记不住,梦里聊梦里的,外边聊外边的,不是一国家。但一进梦就能对上号,跟张三聊什么,李四聊什么——不是每人每,壳钉壳,大概其顺辙。常聊的,几夜没见,还能接着聊不用重新起范儿。有两年,你爸一进我梦里就跟我狂聊他的梦,在梦里聊梦,一梦环一梦,越聊越深,完全醒不过来。有时在梦里还记着白天有什么事儿到时间该起来了,结果怎么提醒互相呼唤也醒不过来,就像你刚才说的,醒来一层不是,醒来一层不是,烦死了。有时其实就是我们俩之间的事,就在梦里直接办了得了——但在梦里办不了白天的事。

我在梦里认识的人,只有他一个是醒了还记着的,第二天能找我来,说头天怎么梦着我了,都聊什么了,我旁边还有谁,形容一遍。开始有点惊着我了,我在梦里和谁好再让他看见,岂不臊死我就这么一点隐私。后来发现在梦里他是独眼,只认得我,我带着谁他看着都是一个变形,老说我与虎狼同行。反观他,也始终一个愁云惨雾人,我才安心。他自己说,他单独为我做一个梦,这个梦里只有我和他,是个聊天室,聊白天想不到的事。

咪咪方:什么是白天想不到的事?

老王:还没发生的事,纯粹不可能的事。譬如他是间谍,我是女间谍。他是毛主席,我是林彪。跟梦一样,醒来十分荒唐,在里面全当正在发生无比紧张,该弹冠相庆弹冠相庆,该翻脸追杀翻脸追杀,最古怪的一次是他跟我谈结婚。

咪咪方:要是我,就再找一个人,三个人做一台梦,一定更有意思。

老王:再找八个人,就在里面搞成一个小社会了。不知道他,我是没好意思找一个人说我梦见你了,如何如何——也说过,人家说,哦,是吗。没抻我这茬儿。记性不好,心里还顾忌一点体面,梦中已经大不敬了,下回换脸又未必是此人,就当是梦永存吧。一直在梦里,容颜不改,还有亲切的交流,几十年绵绵不断,心照面宣,也只有你父亲。我们俩应该怎么形容呢?是铁面交情,什么话都可以开着说,没面子,全好意思,不带脏字不开口,越是羞处越是要挖苦,不搞得你无地容身不算朋友。每次互相臭卷,互相暴损,互相揭老底,互相目瞪口呆——之后,你父亲都会叹气低着头说,唾面自干就是说你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