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二章

2034年4月17日 星期日 大风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咪咪方 老王

咪咪方:大风天儿,坐在有阳光的屋子里,喝着热茶,吃着女儿做的剩馅饼,看柳树狂舞,很洒意嘛。

老王:是的,烧退了,浑身轻快,我正在这里享福。你也请坐,喝一口我用咖啡壶煮的乌龙茶,很多年前人送的,名字有点鬼扯叫“往北吹”,味道还是茶。

咪咪方:不要喝过期的茶,我带着有新茶,我来给你重新泡。

老王:没关系,喝一口,死不了人。

咪咪方:太难喝了,别喝了,你在这儿胡乱享的什么福,我给倒了,换新茶。饼也别吃了,都是凉的。

老王:今天你可以脱身了。一连几天都在这里,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很过意不去。

咪咪方:不必客气,谁赶上都一样。

老王:还是很不好意思,非常感激。

咪咪方:没有关系,应该的,再说我也没做什么。

老王:这杯茶敬你。

咪咪方:确实不算什么——可以停止道谢了,再下去咱们就成俩日本人了。你变得这么多礼,真让我感到不习惯。

老王:你看上去很疲惫,夜里听到你那边房间里一直在放录音机,好像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咪咪方:吵到你了,真是对不起。

老王:没有,只是夜里很静,突然听到自己在隔壁说话,感觉有点奇怪。每天录音回去都要整理吗?

咪咪方:也不是,聊兴奋了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你在说话,觉得话说得越多越有好多话没说出来,本来说东结果说西去了,所以来回听。

老王:我也是,睡着了还梦见自己在得逼得逼说个没完,越说越当真,生把自己说醒了,醒了半截话还在嘴唇上,前边的全忘了,只记得很重要,就在被窝里想,就再也睡不着了。过去通宵打牌,睡着了也这样,梦里全是一手手牌型。

咪咪方:梦里说的话是话吗?我意思是问,当真会不会有点傻?

老王:看什么话了吧——也。方言刚死不久,我梦见他。我们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里,好像就是我们筹备网站的亮马大厦。他对我说,你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装作对什么都不在乎。然后他哭了,好像是为自己,也是为我。在梦里,他已经知道自己死了。这句话,我就很当真。我把它当做方言对我说的最后一句叮嘱一直记着。你已经知道了,最后半年,我们一句话没说过。不用紧张,王扣子一撅尾巴,我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猜也猜得到她会跟你说什么。王扣子自以为是。王扣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跟我演戏,我也跟她演戏。父亲怕女儿,还怕她跟你瞪眼吗?怕的就是有一天亲亲热热的两个人硬要分开——又不可能永远活着,与其到时候让她伤心不已,不如活着跟她疏远一点,给她个理由,让她不要把这个人看得太重。要死的人应该自觉,不要加重活人的负担。现在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更坚信我这样想是对的。

咪咪方:不让伤心就能不伤心吗?到底也变不成仇人。你把她推得越远,她将来就会越伤心。

老王:到底好一点,生活里没有这个人,这个人走了就不会太影响生活,处处睹物思人。遥远的记忆不怎么伤身体。又有很多恨他的理由,都是防止过度悲伤的良药——说得好像是有计划的,替别人着想的,其实也不是,也是事情发生了,后果无法消除,只好将就将就了。

咪咪方:还是相信自己的女儿。

老王:相信。不怕她知道真相。世界就是不那么美好,人与人之间就是有光明有黑暗,她的父亲就是这么……恶俗——对不起,这可不是又拿人性当挡箭牌无处可逃再逃一把。幻想少一点,失落就少一点。一辈子碰上都是好人,算她运气。碰上几个坏人,她那个丈夫她那个儿子最后让她失望了——不是不可能。或者她自己管不住自己了,逞一时性子——我的女儿总有像我的地方。经过这些,到她临死,再想起我,已然故去许久,也许会说一句,我爸这人也没多么特别。

咪咪方:还是很在乎,说了那么多硬气的话,这句露了。放心,她对你还是挺好的,这不一有病就赶来了,其实也没那么遭人嫌弃。

老王:老是犯嘀咕,就怕表错情。

咪咪方:我在一边看着呢。不怕您说我心眼小,我还挺嫉妒的,王扣子在的时候就想,要是死的是你我爸还活着,把你家换成我家,多好啊。——自私吗?

老王:不算。那两本小说……

咪咪方:别别,先别说这个。我现在还拿不准我够不够脑力听。一晚上没睡我人是飘的,你一严肃我手心就出汗。咱们先说会儿别的,轻松的。

今天早上我梦见我爸了,刚想眯一会儿他就进来了,我都没意识到那是梦,也忘了他死了,好像他正常地活着,正常地在早上走进我的房间——这儿就是我们的家。所以我也不奇怪,就像天天见到他,连招呼也没打,照旧躺着。他也没跟我打招呼,自己走到墙角,转过身来,这时我才发现他特别焦躁浑身大汗,好像热得喘不过气来,一脸哭丧动作是不断举起一盆盆水从头往下浇,像夏天一个人在屋里冲凉但既没有盆也没有水——他也老是一副热得快哭出来的样子。这时我起来了,我们之间像隔着玻璃,他在里面焦头烂额,我在外面悠闲自在。房间里多出很多旧家具,一下破了,变成我爸去世时住的那个房子,还要破,还要满。床上地下到处堆的都是破烂。我发现房子里有一样东西不对。鞋——他的每双鞋都是一只。右脚的。鞋柜里门口摆的鞋都是右脚,从很高级的皮鞋到拖鞋。这时我就急了,跟一个在屋里穿行的人——好像是你,好像不是你,好像是一个女的,要不就是你们俩——说,我爸肯定出事了,为什么他的鞋忽然都只剩一只。然后我就醒了,醒了还在想,为什么鞋都只剩一只,怎么会呢。想了半天才想起我爸早就死了。出来看见你背冲着我坐在那儿喝茶心里还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往你脚下看,看见脚下是两只鞋才心放回肚子。你说这梦是什么意思?

老王:要想一想……还是一种歉意吧。见到别人的父亲想到自己的父亲。内心深处对自己从不了解和从未为父亲做过点什么抱有歉意。想象死总是一件痛苦不适的事,那个焦热大汗淋漓又无水可冲的样子代表父亲死时的心象。至于鞋子,那只是一个穿帮——你营造的虚假情境的一个纰漏。起否定这个梦的真实性的作用。

咪咪方:我喜欢你用的这个词——歉意。你一说我就觉得歉意涌上来充满全身。我一直理不清对父亲的感受,恨——不是。爱——有点泛泛。愤怒——只是偶尔。怀念——没说一样。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呢,一想起来就觉得心思烦扰不得清净,但自己想不下去,一想到他对不起我就只会委屈。现在给你一下说破了,看清了,除了委屈,还有歉意。只是委屈不会这么烦恼,光为自己,三十年足以看淡了。过不去的是对他,爸爸——爸爸死了,一个人死在家里。我还小,只能闻讯前去哭一下,给别人看到只是个悲伤的小孩,其实悲伤的小脸下面还对爸爸怀着一份小小的歉意——做女儿的歉意。因为小,因为太多错愕,自己也忘了。但是丧父之痛还在,歉意还在,在幼稚心灵的一个角落存着,存了三十年,从一个小小懵懂的心思,发育成一腔巨大的激荡的情感让我不得安宁。还以为是对父亲的嗔怨。但是怎么怨也不能释怀。现在好了,它变成液体,流出来了,陈年的歉疚居然有度数——像烧酒。我现在浑身——脸都木了。四肢也发胀麻得要命寒毛一圈儿一圈儿过电。但是心里一下敞亮了,通风极了。这感觉对吗?我头发丝上每根眉毛上眼睫毛上耳朵里门牙上都压着对父亲的抱歉应该很沉重怎么反而如此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