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第4/8页)

不过,这事可一点都不能怪我。如果我们兄弟两个人当中注定有一个要饿死,那么,谁死谁活到临了不是他娘的一个样?

年保临死之前,我们都去送他。照道理说,他在床上挨了那么多天,本来早该上西天取经去了。可村里的郎中却说,他不死,是因为心里还搁着一件什么事。

金子是最后一个来到他床边的人。那时,年保脑子已经糊涂了。可他一瞧见金子,两眼就突然放出绿光来。他看到金子在床头坐下来,就一把拽住了金子的手。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居然对金子说:让我看看你的奶子吧。大伙儿都让他给吓了一跳。

村长发财见年保这么说,就摇了摇头,借故走开了。众人都不言语。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见。要说金子这骚货可真不简单,年保话音刚落,她伸手就要解扣子。这时,年保娘就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是趁早死了干净……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几个被桂婶和我娘用扁担给轰了出去。可我心里有数,瞧瞧金子刚才那架势,年保这小子八成在死前还拣了个便宜。

晚上回到家里,我向我娘打听后来的事,谁知我娘一听就火了,你要是死了,我睡觉还要笑醒呢。她接下来的话可难听了。这也不怪她。那阵子她自个儿的心情也不太好,因为我的弟弟福禄也快不行了。

他躺在床上瘦得像皮包骨似的。可他看见我,眼珠还会转那么两下。我记得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哥,什么时候你才能真的逮到只八哥。

树生

金针树倒了一大片。看上去它不像是被风刮倒的,倒有点像什么人在上面打过滚似的。我还在金针丛中拣到了一只淡蓝色的发夹。它会不会是金子的发夹?我在地里钉了两只木桩,用麻绳将倒伏的金针树箍起来。

我十岁的那年春天,母亲带着我去姨妈家做客。我们一走进姨妈家的围院,就闻到了一股烂苹果似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酒香。母亲说,那是树上的果子掉在地上腐烂后散发出来的味道。院子里到处是树,把阳光都挡了起来。

一道木栅栏将后院与我们隔开。杏子树粉红色的树梢从栅栏上探出头来。母亲叮嘱我不要到后院去。我们刚到的那些天,姨妈家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佣人的脸紧绷绷的,几个道士模样的人从那道栅栏门中进进出出。

一天晚上,我刚刚睡着,我娘就将我摇醒了。她手里拿着一只翡翠发夹。我知道我娘翻过我的裤兜了。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娘问道。我说是从井台上拣来的。母亲说,这么说,你是去过后院啦?我说,是一个修剪树枝的花工带我进去的。我娘顺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在回家的路上,金子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躺在后院的一张睡椅上晒太阳,旁边是一棵开满了花的小树。风一吹花瓣就落下来,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我对娘说,往后我长大了,你就把金子说给我做媳妇吧。我娘一听就变了脸: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她又摸了摸我的脑袋,你还小,用不着替以后发愁,媳妇人人都有一个。我已经和富娣她娘说好了,等富娣长到十六岁,就让你们俩成亲。

富娣是我们村里一个寡妇的女儿,模样虽有几分凶恶,人倒也挺结实。我心里说,得了,就富娣吧。谁知富娣也没让我指望上,她还不到十二岁就病死了。

鸭子

看来麦村有难了。

神灵就是神灵,它无处不在。在喝水的时候,我能从一只水杯中看到它。我去井台边汲水,它就化成一轮新月沉在井底。晚上我躺在床上睡觉,神灵就在梦中显像,告诉我凶吉泰否。

我们有时自以为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需要神灵的指引,殊不知,在所有事情的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悄悄安排尘世的一切。人算什么?神灵要他发迹,一夜之间就可黄袍加身,神灵让他死灭,他就如同一撮枯灰被风吹散了,无影无踪,连名字也不会留下来。

我曾对玄圃说,金子翠眉如弓,醉眼若梦,耳似箭羽,鼻露孤峰,主凶险、逸乱之象。玄圃自以为饱读诗书,可以窥破尘世的秘密,说什么神鬼之象信其则有,不信则无,简直是一派胡言。在我看来,他的书读得越多,世道的真相就会离他越远。玄圃平常在村里万事精通,可他的智力一旦涉及到金子,就会漏洞百出,给村人留下笑柄。金子从麦村出走,他一口咬定人家已经死了,当金子回到麦村之后,他又断定金子的自杀只不过是装模作样。可事实怎么样呢?重阳节那天,金子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还不是差一点就咽了气?当玄圃陷在古字堆里沉思默想的时候,神灵就躲在他的身边暗自发笑。

有一次,我向玄圃泄露了一线天机,想给他一点教训。我对他说,树生的娘姓殷,而金子的母亲却是张姓,她们两个人成了姐妹,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玄圃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金子是一颗灾星。若非经过异人指点,她也许根本活不到今天。

玄圃

天亮了。树叶落满了窗台。我推门来到院子里,看见亚农正蹲在羊圈边修他那辆破旧的平板车。秋雾稠浓,树隐篱藏,空气中透出微微的凉意。

亚农说,村长让他和福寿两个去镇上买化肥。我让他到了镇上,顺便去找一下公社档案馆的老赵,将前年修订的那本《麦村地方志》借回来。

亚农走后,我又回到床上躺上了。没过多久,亚农他娘就将我推醒了。玄圃,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我走到窗下,听见河边的树林里响起了一片喧嚷之声。我的心往下一沉,就知道金子又出事了。

太阳已经从田畴的尽头露出脸来。我看见几个年轻人正把金子从河坎下抬上岸来。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脖子上还绕着几缕沤烂的水草。看热闹的人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朝河边涌去。杂沓的脚步声将墙基都震得摇撼起来。

不一会儿,我看见树生径直朝我们家奔过来。他来到我家屋前的一排紫荆树下,指着我破口大骂。他这一骂,这个老实人心中蕴藏的邪恶就暴露无遗了。妈拉个×,你这狗娘养的,你不是说金子不会死吗?他这样说,倒像是我将金子推到河里去似的。我站在窗下,一时手足无措。这时,亚农他娘从里屋跑出来,将我一把拉开,关上了窗户。

下午,亚农从镇上回来的时候,金子已经叫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救了过来。亚农将一大摞地方志搬进我的书房。他看见我和他娘正在屋里生闷气,就忙问发生了什么事。亚农他娘一见儿子回来,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将早晨的事对亚农说了一遍,亚农听完脸一沉,就摔门出去找树生算账去了。看着他那副虎头虎脑的背影,我心头不禁一热。儿子毕竟是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