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第2/8页)

我闻到了樟木草药一般的气味。那股药味渐渐和砚墨的陈香混合在一起。爹推门走了进来。亚农,今天就不用描红了,他说,树生请我去喝酒,你也一起去吧。我走出了书房,来到我娘的卧房里。

我看见树生也站在那里。床上堆满了女人穿的衣裳,我娘从中挑出一件暗红色的花布褂子,两面看了看递给树生。这还是我在娘家时穿的,我娘说,你媳妇要是穿着合适,就让她留下吧。

我跟在树生和爹的身后,走进了河边的树林。树生走得飞快,我和爹落在了后面。我们走到晒场的草垛边上,看见村长挑着满满一筐玉米迎面走了过来。树生,听说你小子娶回来一个俏媳妇?村长歇下担子,笑眯眯地对树生说。

俏不俏,这会儿还不知道呢。树生说。

村长又说:你娘在的那会儿,恐怕做梦都没想到有今天吧。

树生开心地笑起来。这都是托您老人家的福,树生说,都说地主阶级从前过着卑鄙的生活,如今咱们穷人翻了身,比他们还要卑鄙。

村长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树生,不懂的事就不要乱说,你知道卑鄙是什么意思吗?

树生心一慌,就反过来问村长,照你老人家说,那是什么意思?

村长想了想,脸就红了。他转过身冲着我爹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不学点马列主义怎么行啊。玄圃,你是读书人,你来跟他说说。

我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好像感到很为难。过了一会儿,我爹说:村长,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

那天去参加婚礼的人,大都事先没有见过金子。当新娘子跟在桂婶的身后走进屋来的时候,我爹正和村长在商量办学堂的事。金子并没有穿那件母亲送她的花褂子,而是穿着一件白色的丧服,她的胸前还佩着一朵黑色的绢花。大伙儿一瞧见金子,就全都不做声了,筵席上的气氛突然变得闷闷不乐。金子在屋里一走而过,好像她的到来不是为了跟大伙儿见个面,而只是偶尔从筵席上路过。

在喝完酒回家的路上,太阳已经躲到树篱的背后去了。福寿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对我们说,他妈的,树生跟咱们半斤八两,凭什么就能娶回来这么个美人?他好像有些想不通。瞧他那副模样,不像是在生树生的气,倒有些像是在生他自个儿的气。在这一点上,年保就比他开窍,他虽然也不怎么开心,但脸上却显得若无其事:好汉无好妻,懒汉攀高枝嘛。

晚上,我娘带我去仓库选稻种。村里的女人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金子。她们说来说去,无非是丧服、绢花、吉利不吉利一类的话。村里的巫婆,鸭子大婶靠在一只稻箱上,一声不吭。半夜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雨来,散工的钟声也跟着响了起来。在等待雨停的这段时间里,鸭子大婶终于开口说话了。

依我看,金子这姑娘有点不同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一个女人赶忙问道。

鸭子大婶将灯芯捻亮,不紧不慢地说:我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金子这副面相。她如果不是神灵下凡,便是小鬼现身。这个人日后注定了要在麦村兴风作浪,看来,往后麦村有难了。

经鸭子大婶这么一说,仓库里立刻就显得阴森森的。雨水沙沙地落在瓦楞上,一绺绺潮湿的夜气从窗口渗进屋来。油灯的火苗在风中忽明忽暗。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都有几分慌乱。

我娘端着筛子凑到鸭子的身边,低声问道:大婶,你这话怎么说?鸭子大婶闭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朝我娘摆摆手:

这事咱们先按下不表。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晚稻一割,风向转北,天上就下起小雪来。这天下午,我娘正在为我们赶做过冬的棉鞋,树生急匆匆地来到我们家。

金子不见了,他说。

我娘扔下手里的针线,给他倒了一碗水,让他慢慢说。树生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递给我父亲:玄圃,你快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我直到那会儿,才知道金子还会写字。

我爹从树生手里接过那张宣纸,并不急于看它。他打开抽屉找他那副眼镜。好像树生越是着急,他就越是要拖拖拉拉地卖关子。那副眼镜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我爹在读信的时候,树生就眼巴巴地瞧着他。父亲皱眉头,树生也跟着皱眉头,父亲的嘴巴一张一合,树生的口水就流了出来。等到爹终于读完了那页纸,我听见树生长长地宽了一口气。

玄圃先生,你快说说,那纸上都写了些什么?

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用一种赞叹的语调对树生说:

树生,你媳妇写得一手好字啊!

我娘在一旁坐不住了,她心急火燎地对爹说:玄圃,你可真是个书呆子,字好不好先不忙说,你得赶紧告诉人家上面都说了些什么事啊。

我父亲这才回过神来,他将那页纸从头到尾又念了一遍,这才对树生说:

树生,你可要挺住啊,事情不太好。这是一封遗书。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兴奋。他看见树生仍然坐在一边呆呆地瞧着他,就又补充了一句:

你媳妇已经不在了。

树生走了以后,父亲又念念叨叨地独自欣赏起那封遗书来。我娘走过去轻声问他,玄圃,你说金子姑娘还当真寻了短见不成?

那还会有错?父亲说。

你说,这么个大雪天,她会死在什么地方呢?

这个可就说不定了。爹扬了扬手里的那页薄纸:遗书上又没写。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端详那封神秘的遗书。到了晚上他就在书房里通宵达旦地临摹。一九五六年,麦村办起了小学,父亲就成了学校的第一任校长。他将自己长期临摹的文字编订成册,发给学生做字帖用,以至于后来村里的许多孩子对那封遗书的内容都能倒背如流。

桂婶

哎,为了让金子换上那件花布褂子,我和福寿他娘把舌头都快磨破了。我对金子说,天底下只听说有敲锣发丧的,还没听说过可以穿丧服办婚事呢,好在族长这会儿已经死了,要是他活到今天,不把你吊在祠堂里抽上一百鞭子才怪呢。我和福寿他娘正劝着,树生一推门走了进来,他说大伙儿都在酒筵上等得不耐烦了,让我把金子带去照个面。我说衣裳还没换上呢,树生就摆摆手,算了算了。树生走后,福寿他娘悄悄地把我拽到一边:树生这样纵着金子,日后可没有好果子吃,你要是一开始就没法降伏一匹烈马,往后你就别想上它的身。

金子刚刚来到麦村的那几天,只为没有过门,树生让她过来跟我睡。她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又念过书,心眼儿、性情都不比咱们庄稼人。我们躺在床上说了几句闲话,我就觉得这孩子和旁人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