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第3/8页)

金子告诉我,她打七岁那年就死过一回。幸好井里的水不深,被家里看园子的花匠救了上来。我问她,你好好的怎么会掉到井里去呢?金子说,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她这样说,倒叫我吓了一跳。我又问她,你小小年纪怎么就会想不开了呢?金子说她跳井倒也不是想不开。接下来,任凭我怎样变着法子从她口中往外套话,她也死活不肯开口了。

这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着。回过头来想想,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难处。像我们这样的穷人,虽说没有锦衣玉食,倒也省掉了不少麻烦。能吃能喝,什么心事也不用想,一觉睡到大天亮。

福寿

等到寒霜遍地、玉米长熟的时节,我娘就会独自一人关上房门在床上哭上一通。我知道她是在哭我那死去多年的弟弟福禄。想想我长这么大,我娘还从来没为我哭过呢,要不然,我怎么会觉得她的心眼儿长偏了呢?

那一年的初冬,玉米早早就收上来了。我娘在灶下烤了两根玉米,我和福禄一人一根。可是我发现福禄的那根比我的大。我当时已饿得不行了,也没顾上与老娘分辩,就先将自己的那根玉米吃掉了。然后,我将福禄带到了门外的一棵枣树下。

我说,福禄,我给你从树上抓个八哥下来玩玩怎么样?福禄那双小眼睛顿时一亮,就笑了起来:你抓不到。福禄这小子鬼得很,还知道拿话来激我。我说,哥现在饿得连上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时候,福禄就愚蠢地将手里的那根玉米递给我。只准吃一口,他说。我满口答应,还与他拉了拉小拇指,随后立即从他手中抢过那根玉米吃了起来。

我总是说,人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不至于挨饿,而天生的笨蛋本来就活该饿死。

我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玉米,我爹从猪栏里走了出来。要说我爹那脑子可比福禄强多了,他眼睛一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也难怪,我这种对付福禄的把戏已经不知道玩过多少回了。我爹从栅栏边抄起一把扫帚就朝我冲了过来,我见势不妙,只好丢下半拉玉米朝河边溜去。我爹在后面紧紧追过来,可惜这家伙运气不太好,跑了一会儿就叫树根给绊了个四脚朝天,还差一点跌到树生家的茅坑里。

我跑到河边的时候,迎面碰见了金子。说实话,我当时还真让她给吓了一跳。我心里说,咦,这婊子不是在半个月前就从村里出走了吗?怎么又回来啦?敢情她并没有寻短见,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可她干吗要那样呢?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俗话说贱货生来就是贱货,她们要是不闹出点什么事来,心里就是不消停。

我看见金子手里提着一个包袱,站在树生家门口,瞧着屋下的一排雀巢发愣。树生的门上落了锁,看来他是到外乡做木匠去了。这时,我就对金子说,树生不在家,你就睡到我家去算了。金子转过身,朝我笑了一下。她这一笑可不要紧,我肚子里的肠子全都搅到一块儿了,腿也软了,头也晕了。这时,我看见桂婶从水码头上急匆匆地跑过来。

金子,你这次回娘家,住一个月了吧?家里人都还好吗?桂婶说。

好个屁。我心里说,她爹娘不是早就给政府毙了吗?要说桂婶这婆娘也真会说话,金子出走这件丑事叫她一句话就遮得干干净净。不用说,后来金子让桂婶给领到自己的家里去了。

往后一连几天,我总是心里说,那天要不是桂婶给搅了一下,金子说不定还真的跟我回家去了呢……

金子这女人的确有点让人琢磨不透。她的心眼比一张筛子的孔眼还要多。照理说,她寻死觅活地出走了一回,还丢人现眼地留下了一封什么遗书,如今吃了回头草之后总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吧,可她偏不。回来后不到一年,又接连寻死了两回。好像自杀是她时常要做的一件功课似的。有一回,她还差一点死成了。最后是因为绳子不牢,让她从梁上摔了下来。后来,我和年保总爱拿这事跟树生开玩笑:树生,你们家怎么就找不出一根结实的绳子呢?树生听我们这样说,总是傻呵呵地一笑,远远地走开了。

自从金子嫁到麦村来之后,村里的人像是个个都变了样。女人们整天都在井台上、河边和仓库里谈论她。男人们有事没事总爱往树生的屋里钻。连玄圃那样的有身份的知识分子也沉不住气了,他在村里四处夸耀金子的文采,最后害得师母吃起醋来,跟他打了一架。

老实说,我还真的舍不得金子死掉。那年春天我们在连楚河挖泥的时候,我对年保说,河堤上那么多年轻姑娘,还真的找不出一个比金子更风骚的娘们来。要是金子死了,别的咱们先不说,那一段细皮嫩肉的身子岂不是可惜了?年保一听这话就骂我下流,还红了脸。就像金子是他亲妹子似的。

其实,你别看年保平常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他心里想的比我还要下流。我的话从来不会错。到了一九五八年的秋天,年保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要说那年秋后的光景,也真是够惨的,村里闹了饥荒,稻子刚刚抽出花穗儿,就让人给割下来吃了。树上的榆钱也在一夜之间让人摘得精光。最后连树皮都剥下来吃掉了。村长发财就将全村的男女老少集中到祠堂里去开会,商量对付饥荒的办法。

村里的巫婆鸭子大婶给大伙儿指出了一条生路,吃观音土。

观音土就是塘泥。年保第一个举手赞成。他这小子那次的确昏了头,说什么烂泥确实能吃,过去的人常常吃燕窝,燕窝可不就是烂泥做的吗?他的这番话偏偏叫金子给听见了,她冷冰冰地瞥了年保一眼:燕窝可不是烂泥。这还是我第一回听见金子说话呢。年保看来不太高兴,金子的这句话我听上去怪舒服的,可对年保来说,它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为了证明观音土能吃,后来他比谁都吃得多。

在鸭子巫婆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河边,将河水抽干,把河底的一层淤泥清除掉,露出了河床下煤黑的硬土。你可别说,那玩意儿刚吃的时候,还挺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我看见大伙儿争先恐后地抓起泥巴往嘴里塞,简直是丑态百出。我心里暗暗发笑,自古以来,我还没有听说过烂泥可以养活人的。要真有那么回事,我们还用得着累得像狗一样在地里种粮食吗?我没有跟着他们学。事后,我料事如神的本领又一次得到了验证:那些吃了观音土的人第二天就拉不出屎来了。肚子胀得像面鼓似的,敲上去还嘭嘭作响。年保就是村里第一个吃观音土吃得翘辫子的。

现在,大伙儿全都富裕了,不愁吃穿了,还有小孩问我:福寿老爷,五八年吃观音土那会儿,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就得意地对那帮后生们说,你老爷我有救命的法宝。我没有往下说。实际上说出来可就有点不太体面了:我将我弟弟福禄的那份口粮抢下来吃掉了。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候,亲兄弟又怎么样呢?结果是,我那苦命弟弟福禄就只能先我一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