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第2/5页)

从上海开到的火车,到了淞江桥就停下不往前开的,火车上逃难的人们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里抢过桥去,日本飞机有时夜里也来炸,夜里来炸,那情形就更惨了,成千成百的人被炸得哭天号地。

从上海开往淞江桥的火车,怕飞机来炸,都是夜里开,到了淞江桥正是半夜,没有月亮还行,有月亮日本飞机非炸不可。

那些成百上千的人过桥的时候,都是你喊我叫的,惊天震地。

“妈,我在这里呀!”

“爹,我在这里呀!”

“阿哥,往这边走呀!”

“阿姐,拉住我的衣裳啊!”

那淞江桥有一二里长,黑沉沉的桥下,桥下有白亮亮的大水。天上没有月亮,只闪着星光。那些扶老携幼的过桥的人,都是你喊我叫着的,牵着衣襟携着手,怕掉下江去,或者走散了。但是那淞江桥铺着的板片,窄的只有一条条,一个人单行在上面,若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掉下江去。于是一家老小都得分开走,有的走快,有的走慢,于是走散了,在黑黑的夜里是看不见的,所以只得彼此招呼着怕是断了联系。

从上海开来的火车,一到了淞江桥,翻箱倒柜的人们都从黑黑的车厢里钻出来了,那些在车上睡觉的、打酣的,到了现在也都精神百倍。

“淞江桥到了,到了!”人们一齐喊着:“快呀!要快呀!”

不知为什么,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们,其余的都是生龙活虎,各显神通,能够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够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够把别人踏倒,而自己因此会跑到前边去,那也就不顾良心,把别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边去。

这些逃难的人,有些健康的如疯牛疯马,有些老弱的好似蜗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年老的人,因为手脚太笨,被挤到桥下去,淹死。孩子有的时候被挤到桥下去了,淹死了。

所以这淞江桥传说得如此可怕,有如生死关头。

所以这淞江桥上的过客,每夜里喊声震天,在喊声中还夹杂着连哭带啼。那种哭声,不是极容易就哭出来的,而是像被压板压着的那样,那声音好像是从小箱子里挤出来的,像是受了无限的压迫之后才发出来的。那声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像千百人在奏着一件乐器。那哭声和喊声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都来到了生死关头,能抢的抢,不能抢的落后。强壮如疯牛疯马者,天生就应该跑在前面。老弱妇女,自然就应该挤掉江去。因为既老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妇女或孩子,未免因为笨手笨脚就要走得慢了一点。他们这些弱者,自己走得太慢那倒没有什么关系,而最主要的是横住了那些健康的,使优秀的不能如风似箭向前进。只这一点,不向前挤,怎么办?

于是强壮的男人如风似箭地挤过江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毫无抵抗之力,被稀啦哗啦的挤掉江里去了。

优胜劣败的哲学,到了淞江桥才能够证明不误,才能完全具体化啊。

同时那些过了桥的人,对于优胜劣败的哲学似乎也都大有研究。那些先过去了的,先抢上了火车,有了座位,对那些后来者,不管你是发如霜白的老者,不管你是刚出生的婴儿,一律以劣败者待之。

妇人孩子,抖抖擞擞的,走上车厢来,坐无坐处,站无站处,怀里抱着婴孩,背上背着包袱,满脸混了泪珠和汗珠。

那些已经抢到了座位的优胜者,做在那里妥妥当当的,似乎他的前途已经幸福了。对于这后上来的抱孩子的妇女,没有一个站起来让座,没有一个人给这妇人以怜悯的眼光,坐在那里都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在说:“谁让你劣败的?”

在车厢里站着的,多半是抱着孩子的妇女和老弯了腰的老人,那坐着的,多半是年富力强的。

为什么年富力强的都坐着,老弱妇女们都站着?这不是优胜劣败是什么?

那些优胜者坐在车厢里一排一排地把眼睛向着劣败的那个方面看着。非常的不动心思,似乎心里在说:“谁让你老了的!”“谁让你是女人!”“谁让你抱这孩子!”“谁让你跑不快的!”

马伯乐站在站台上,越想越怕,也越想这利害越切身,所以也越刹不住尾,越想越没有完了。

若不是日本飞机已经来到了天空,他是和钉在那里似的不会动的。小雅格叫着:

“爸爸,爸爸……”

他不理会她。

大卫叫着:

“爸爸,爸爸,我饿啦。我要买茶鸡蛋吃。”

他说:

“你到一边去,讨厌。”

约瑟在站台上东跑西跑,去用脚踢人家的包袱,拔人家小孩的头发,已经在那边和人家打起来了。马伯乐的太太说:

“你到那边去,去把约瑟拉回来,那孩子太不像样……和人家打起来了。”

太太说完了,看看丈夫,仍是一动不动。

太太的脾气原也是很大的,并且天也快黑了,火车得什么时候来,还看不见个影儿。东西一大堆岂不是要挤坏了吗?太太也正是满心的不高兴,她看看她丈夫那个样子,纹丝不动,可真把她气死了,她跑到约瑟那里把约瑟打哭了,而且拉着一只胳膊就把孩子往回拖。

那约瑟是一位小英雄,自幼的教育就是遇到人就打,但是也不能这么肯定地说,他的祖父虽然看他打了人,说是“小英雄”,说他将来非是个“武官”不可,但究竟可没有一见到人就指示他:“你去打吧,你去打打看。”所以他的祖父常说:一个人的性情是天生的,好打人的是天生的,好挨人打的也是天生的,所以约瑟的性情也是天生的了。

约瑟的祖父常说:“山河容易改,秉性最难移。”所以约瑟这好打人的秉性,祖父从来没有给他移过,因为他知道移是移不过来的。

约瑟是在青岛长大的,一向没离开过青岛。在青岛的时候,他遇到了什么,要踢就踢,要打就打,好好的一棵小树,说拔下来,就拔下来。他在幼稚园里念书,小同学好好的鼻子,他说给打破,就给打破了,他手里拿着小刀,遇到什么,就划什么,他祖母的狐狸皮袍子,在屁股上让他给划了个大口子。

耶稣是马伯乐家里最信奉的宗教,屋里屋外都挂着圣像,那些圣像平常是没有敢碰一下的,都是在祷告的时候,人们跪在那圣像的脚下,可是约瑟妈妈屋里那张圣像,就在耶稣的脚下让约瑟给划了个大口子。

约瑟是在青岛长大的,一向没有离开过青岛,而今天为了逃难才来到了这上海的梵王渡车站。

不料到了这站台上,母亲要移一移他的秉性的,可是约瑟那天生就好打人的秉性,哪能够“移”得过来?于是号啕大哭,连踢带打,把他妈的手表蒙子也给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