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

马伯乐来到这旅馆里,上海已经开仗很久了。有的纷纷搬到中国内地去,有的眼光远大的竟打算往四川逃。有的家在湖北、湖南的,那自然是回家去了。家在陕西、山西的也打算回家去。就是很近的,在离上海不远的苏州、杭州之类的地方,也有人向那边逃着。有家的回家,没有家的投亲戚,或者是靠朋友。总之,大家都不愿意在上海,看上海有如孤岛。先离开上海的对后离开上海的,存着无限的关切;后离开的对那已经离开的,存着无限羡慕的心情。好像说:

“你们走了呵,你们算是逃出上海去了。”

逃出上海大家都是赞同的。不过其中主张逃到四川去的,暗中大家对他有点瞧不起。

“为什么逃得那么远呢,真是可笑。打仗还会打到四川的吗?”

大家对于主张逃到四川去的,表面上虽然赞成,内心未免都有点对他瞧不起,未免胆子太小了,未免打算得太早了,打算得太远了。

马伯乐关于逃难,虽然他发起得最早,但是真逃起难来,他怕是要在最后了。

马伯乐现在住在旅馆里,正是为着这个事情而愁眉苦脸地在思虑着。

他的太太从街上回来,报告了他几件关于难民的现象和伤兵现象之后,躺在床上去,过了没有多大工夫就睡着了。

约瑟和大卫在屋子里打闹了一会,也就跑到楼下小院子里去了。雅格和哥哥们闹了一会之后,跑到床上去,现在也睡在妈妈的旁边了。

马伯乐坐在古老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香烟。关于逃难,他已经想尽了,不能再想了。再想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也只能够做到如此了。

“反正听太太的便吧,太太主张到西安去,那就得到西安去……唉!太太不是有钱吗!有钱就有权力。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多想也是没有用的。大洋钱不在手里,什么也不用说了。若有大洋钱在手里,太太,太太算个什么,让她到哪里去,她就得到哪里去……还什么呢?若有大洋钱在手里,我还要她吗?这年头,谁有钱谁就是主子,谁没有钱谁就是奴才;谁有钱谁就是老爷,谁没有钱谁就是瘪三。”

马伯乐想到激愤的时候,把脚往地板上一跺,哐啷一声,差一点没有把太太震醒。

太太一伸腿,用她胖胖的手揉一揉鼻尖,仍旧睡去了。

“有钱的就是大爷,没有钱的就是三孙子,这是什么社会,他妈的……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几乎又要拍桌子,又要跺脚的,等他一想起来太太是在他的旁边,他就不那么做了。他怕把太太惹生了气,太太会带着孩子回青岛的。他想太太虽然不好,也总比没有还强。太太的钱虽说不爽爽快快地拿出来,但总还有一个靠山。有一个靠山就比悬空好。

“太太一定主张到西安去,也就去了就算了。西安我虽然不愿意去,但总比留在上海好。”

“但是太太为什么这两天就连去西安的话也不提了呢?这之中可有鬼……”

马伯乐连西安也将去不成了,他就害怕起来。

“这上海多呆一天就多危险一天呵!”

马伯乐于是自己觉得面红耳热起来,于是连头发也像往起竖着。他赶快站起来,他设法把自己平静下去。他开开门,打算走到游廊上去。

但是一出门就踢倒了坐在栏杆旁边的洋铁壶。那洋铁壶呱啦啦地响起来了。

太太立刻醒了,站起来了,而且向游廊上看着。一看是马伯乐在那里,就瞪着很圆的眼睛说:

“没见过,那么大的人磕天撞地的……”

马伯乐一看太太起来了,就赶快说着:

“是我没有加小心……这旅馆也实在闹得不像样。”

太太说:

“不像样怎么着?有大洋钱搬到好的旅馆去?”

马伯乐说这旅馆不好,本来是向太太赔罪的口吻,想不到太太反而生了气。

太太这一生气,马伯乐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恭顺也不对,强硬也不对。于是满脸笑容,而内心充满了无限痛苦,他从嘴上也到底说出来一句不加可否的话:

“逃难了,就不比在家里了。”

他说了之后,他看看太太到底还是气不平。恰巧大卫从楼下跑上来,一进屋就让他母亲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

“该死的,你们疯吧,这回你们可得了机会啦……”

大卫没有听清他母亲说的是什么,从房子里绕个圈就出去了。

而马伯乐十分地受不住,他知道骂的就是他。沉闷地过了半天,太太没有讲话,马伯乐也没有讲话。

小雅格睡醒了,马伯乐要去抱雅格。太太大声说:

“你放她在那里,用不着你殷勤!”

马伯乐放下孩子就下楼去了,眼圈里饱满的眼泪,几乎就要流下来了。

“人生是多么没有意思,为什么一个人要接受像待猫狗那般待遇!”

马伯乐终于到街上去,在街上散步了两三个钟头。

马伯乐在快乐的时候,他多半不上街的;他一闷起气来,他就非上街不可了。街上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吗?并没有。他看见电线杆子也生气,看见汽车也生气,看见女人也生气。

等他已经回旅馆了,他的气还没有消,他一边上着楼梯,一边还在想着刚才在街上所看到的那些女人,他对她们十分瞧不起,他想:

“真他妈的,把头发烫成飞机式!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一把推开房门,见旅馆中的晚饭已经开上来了。照常地开在地中间的紫檀木的方桌上。

约瑟和大卫都在那儿,一个跪在太师椅上,一个站在太师椅上,小雅格就干脆坐到桌面上去了。他们抢着夺着吃,把菜饭弄满了一桌子。

马伯乐很恐怖地,觉得太太为什么不在?莫不是她打了主意,而是自己出去办理回青岛的吗?

马伯乐就立刻问孩子们说:

“你妈呢?”

马伯乐的第二个小少爷约瑟就满嘴往外喷着饭粒说:

“妈去给我炒蛋饭去了。”

马伯乐想:可到哪里去炒呢?这又不是在家里。他觉得太太真的没有生气,不是去打主意而是去炒饭去了,才放心下来,坐在桌子旁边去,打算跟孩子们一起吃饭。

这时候太太从游廊上回来了,端着一大海碗热腾腾的饭,而且一边走着一边嚷叫着:

“烫手呵!好烫手呵!”

这真奇怪,怎么蛋炒饭还会烫手的呢?

马伯乐抬头一看,太太左手里端着蛋炒饭,右手里还端着一碗汤。他忙着站起来,把汤先接过来。在这一转手间,把汤反而弄洒了。马伯乐被烫得咬着牙、瞪着眼睛,但他没敢叫出来,他是想要趁这个机会向太太买一点好,他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姿态,赶快拿出自己的手帕来,把手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