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第3/3页)

本来马伯乐太太一走进自己房间的门就想要向丈夫讲究一番隔壁的那赵太太是怎样寒酸,怎样地吃着那样劣等的酱油,但是因为汤烫了马伯乐的手的缘故,把这话也就压下了。

一直到晚上,太太才又把这话想起来。刚想要开口,话还没有说出来,她就先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拍着马伯乐的腿:

“隔壁住着的那赵太太真可笑……她也爱起国来了,她不吃味之素,她说……”

太太说了半天,马伯乐一动没动。她以为或者他是睡着了。他的脸上蒙着一块手帕,太太去拉那手帕,拉不下来,马伯乐用牙咬着那手帕的中角,咬得很结实。

但是太太看见了,马伯乐的眼睛都哭红了。

太太说:“怎么啦?”

马伯乐没有应声。

马伯乐这些日子所郁结在心中的,现在都发挥出来了。

“人生忙忙碌碌,多么没有意思呵!”

马伯乐自己哭到伤心的时候,他竟把他哭的原因是为着想要逃开上海而怕逃不成的问题,都抛得远远的了。而好像莫名其妙地对人生起着一种大空幻。

他哭了一会,停一会。停一会再哭。马伯乐哭起来的时候,并不像约瑟或是他太太那样的大哭,而是轻轻地,一点声音也没有似的。马伯乐从来不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哭,人一多了就不能哭,哭不出来。必得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仔细地,安静地,一边思量着一边哭,仿佛他怕哭错了路数似的。他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和现在的他的次公子约瑟完全不同,约瑟是张着大嘴,连喊带叫,不管在什么人多的地方,说哭就哭。马伯乐和他太太的哭法也不同,太太是属于约瑟一类的,虽然不怎么当着人面就哭,但是一哭起来,也是连说带骂的。关于他们哭得这么暴躁,马伯乐从来不加以鉴赏的。马伯乐说:

“哭是悲哀的表现,既然是悲哀,怎么还会那么大的力气呢?”

他给悲哀下个定义说:

“悲哀是软弱的,是无力的,是静的,是没有反抗性的……”

所以当他哭起来的时候就照着这个原则实行。

马伯乐现在就正哭得很悲哀,把腿弯着,把腰弓着。

太太问他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一直哭到夜深,好在太太白天里睡了一觉,精神也很不坏,所以就陪着他。再加上自从来到了上海他们还没正式吵过架,假若这也算是闹别扭的话,也总算是第一次,给太太的感觉,或者还算新鲜,所以还很有耐性地陪着他。不然,太太早就睡着了。

太太问他:

“要买什么东西吗?”

“不。”

“要请朋友的客吗?”

“不。”

“要跳舞去吗?”

“不。”

“要做西装吗?”

“不。”

太太照着他过去哭的老例子,问他要什么,而今天他什么都不要。太太想,虽然她把他的全部的西装都从青岛给他带来了,而且连白鞋,黄皮鞋,还有一双在青岛“拔佳”买的漆皮鞋也都带来了。西装当他出门的时候也常穿。西装倒还好,不过这几双皮鞋都太旧了。大概他哭的是因为他的皮鞋双双都太旧,觉得穿不出去了吧?还有他的领带也都太旧了,去年他一年里简直就没有买过一条领带,所打着的都是旧领带……太太忽然想起来了:去年他不就是为着一条领带哭了半夜吗?太太差一点没笑出来,赶快忍着,装作平静的态度问着:

“你可是要买领带吗?”

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冷淡地说:“不。”

太太觉得这回可猜不着了,于是就不加寻思地随便又问了他几样,似乎并不希望问对了似的:

“你要买皮鞋吗?”

“你的帽子太旧了吗?”

“你要抽好烟卷吗?”

“你要抽前门烟吗?”

马伯乐一律说“不”。

太太说:“你要钱吗?”

马伯乐一听提到钱了,他就全身颤抖起来,他感动得不得了,他几乎要爆炸了的样子。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好像中了个炸弹似的,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拥塞得不得了,说不定一个好好的人,就要立刻破碎了。

马伯乐在这种半昏迷的状态之下,他才敢说:

“我要去汉口呀……”

太太就笑起来了,把那烫得很细的波浪的长头发,好像大菌子伞似的,伏在马伯乐的身上,说:

“这很容易,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就是去汉口!那么咱们就一齐去汉口吧。”说着太太就从床上跳到地上去,她跳得那么灵便而轻快,就像她长着蚂蚱腿似的。

而且从床底下就把小箱子拉出来了。从箱子里就拿出来一个通红的上边闪着金字的银行的存款折。

太太把这存款折就扔给马伯乐了。

马伯乐并不像普通人那样立刻就高兴得跳起来,或是立刻抓过那存折来。他生怕有人会看到了这存折,他向太太使着眼神说:“你把那窗帘子遮起来。”

那被烟熏的乌洞洞的玻璃窗,本来从外边往里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太太为着满足他这种愿望,也为着可怜他,就听了他的话把窗帘遮好了。

等太太转身,一看那床铺的时候,那床上的帐子已经拉得非常严密了。仿佛存款折这一类的东西,太太看见了也不大好似的。

太太听到马伯乐在那帐子里边自己读着:

“一千二百三十……”

三天以后,他们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上海了。

19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