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第2/3页)

太太还没有说完,马伯乐正在静静地听着的时候,约瑟跳过来了,跳到父亲的膝盖上去,捏着父亲的耳朵就不放。马伯乐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捏住了耳朵不放。

马伯乐的脾气又来了,本想一下子把他从身上摔下去。但是他因为太太的关系,他没有那么做。他说:

“约瑟,你下去玩去吧……去跟雅格去玩。”

马伯乐一点也没有显出发脾气的样子来。所以约瑟就更无法无天起来,用手挖着他父亲的鼻子,张着嘴去咬他父亲的耳朵,像一条小疯狗似的逞凶起来。

马伯乐本想借着这机会和太太谈一谈关于他们自己的今后逃难的方针……可是因为孩子这一闹,把机会闹完了。太太已经把那从街上得来的兴奋的感情闹光了,太太躺到床上去了,而且有些疲倦的样子,把眼睛合了起来了。

太太就要睡着了。

等约瑟闹够了,从他身上跳下去,去和大卫玩了好些时候了,马伯乐仍是用眼睛瞪着约瑟,不但瞪约瑟,就连大卫一起瞪。

不过终归大卫和约瑟还是小孩子,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他们还是欢天喜地地玩。

马伯乐往床上看一看,太太也睡着了。孩子们一个个地在爬着椅子,登着桌子,你翻我打地欢天喜地地闹着。马伯乐瞪了他们一会,觉得把气已经出了,就不再瞪他们了。

他点起一只纸烟来,他坐在一只已经掉落了油漆的木椅上。那木头椅子是中国旧式的所谓太师椅子,又方又大而且很结实,大概二十多斤重的重量。大概中国古时候的人不常搬家,才用了质地过于密的木料做着一切家具。不但椅子,就是桌子、茶几,也都是用硬木做的。

偏偏马伯乐所住的旅馆是一个纯粹为中国人所预备的。在这旅馆里住着的人物,是小商人,是从外埠来到上海,而后住了几天就到别的地方去的。而多半是因为初到上海来,一切都很生疏,就马马虎虎地在这旅馆里边住上三两天,三两天过后走了也就算了,反正房价便宜。至于茶房招待得好坏,也就没有人追究。

这旅馆里的茶房是穿着拖鞋的,不穿袜子,全个的脚都是泥泥污污的,走起路来把肚子向前凸着,两只脚尖向外。

住在这旅馆里的客人,若喊一声“茶房”,必得等到五分钟之后,或八分钟之后,那似乎没有睡足的茶房才能够来到。

竟或有些性急的住客,不止喊一声茶房,而要连串喊好几声。但是那都完全没有用,也同样得等到五分钟之后或八分钟之后茶房才能够来到。而来到住客房间门外的是个大胖子,睡眼模糊的,好像猪肉铺里边的老板。客人说:

“买一包香烟,刀牌的。”

客人把钱交给了这个大胖子,大胖子也就把钱接过来了。

接过钱来之后,他迟钝地似乎是还在做梦似的转不过身来,仍在那儿迷迷糊糊地站了一会,而后用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肚子向前用力地突出着下楼去了。

这一下了楼去,必得半点钟过后才能够回来。

也许因为这茶房是个大胖子,走路特别慢,是要特别加以原谅的。其实不见得,比方住客招呼打脸水,五分钟之后来了一个瘦茶房端着脸盆去打水了。照理这瘦茶房应该特别灵便,瘦得好像个大蚂蚱似的,腿特别长,好像他一步能够跳到楼下,再一步能够从楼下跳到楼上。其实不然,他也不怎样卖力气。

他拿着空脸盆下去,走在过道上,看见楼栏杆上蹲着一个小黑猫,他看这小黑猫静静地蹲在那里很好玩,他举起脸盆就把那小黑猫扣住了。小猫在脸盆里喵喵地叫着,他在脸盆外用指甲敲着盆底。他一敲,那小猫一害怕,就更叫了起来。叫得真好听,叫得真可怜,而且用脚爪呱呱地挠着脸盆发响。在瘦茶房听来,仿佛那小猫连唱带奏着乐器在给他开着音乐会似的。

因此把在旅馆里专门洗衣裳的娘姨也招引来了,把一个专门烧开水的小茶房也招引来了。他们三个人,又加上那个小猫,就说说笑笑地在玩了起来。

住客等着这盆脸水,可是也不拿来,就出门来,扶着楼栏往楼下一看,那茶房在楼下玩了起来了,他就喊了一声:

“茶房,打脸水,快点!”

茶房这才拿着脸盆去装满了水。等茶房端着脸盆,上了楼梯,在楼梯口上他又站下了。原来那洗衣裳的,穿着满身黑云纱的娘姨在勾引他。他端着脸盆就跟着娘姨去了,又上一段楼梯,走上凉台去了。

在凉台上,这穿着很小的小背心的瘦茶房,和娘姨连撕带闹地闹了半天工夫。原来凉台上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什么人也没有。

茶房端着的那盆脸水,现在是放在地上,差一点没有被他们两个踏翻了。那盆里的水很危险地东荡西荡了半天才平静下来。

“茶房!茶房!”

那等着脸水洗脸的住客,走出门来,向楼下喊着。这次他喊的时候,连那个瘦茶房也不见了。他的脸水不知道被端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旅馆就是这样的,住客并不多,楼上楼下,一共四十多间房子,住客平均起来还不到二十个房间。其余的房间就都空着。

这旅馆里边的臭虫很多,旅客们虽然没有怎样有钱的,大富大贵或是做官的,但是搬到这旅馆里来的时候总都是身体完整的;可是当搬出这旅馆去的时候就不然了,轻的少流一点血,重的则遍体鳞伤,因为他们都被臭虫咬过了。

这家旅馆在楼下一进门,迎面摆着一张大镜子,是一张四五尺高的大镜子。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堂间一样,东边摆着一排太师椅,西边排着一排太师椅,而墙上则挂满了对联和字画,用红纸写的,用白纸写的,看起来非常风雅。只是那些陈列在两边的太师椅子稍微旧了一点。也许不怎么旧,只是在感觉上有些不合潮流,阴森森的,毫无生气地在陈列着,像走进古物陈列馆去的祥子。

通过了这客堂间,走进后边的小院里才能够上楼。是个小小的圈楼,四周的游廊都倒垂着雕花的廊牙。看上去,非常之古雅,虽然那廊牙好久没有油漆过。但是越被风雨的摧残而显得苍白,则越是显得古朴。

院子里边有两条楼梯,东边一条,西边一条。

楼梯口旁边,一旁摆着一盆洋绣球。那洋绣球已经不能够开花了,叶子黄了,干死了。不过还没有拿开,还摆在那里就是了。

一上了楼,更是凄清万状,窗上的玻璃黑洞洞的,挂满了煤烟和尘土,几年没有擦过的样子。要想从玻璃窗子外往里边看,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旅馆的老板因此也就用不着给窗子挂窗帘了。即使从前刚一开旅馆时所挂的窗帘,到了今天也一张一张地拿下去了。拿下去撕了做茶房们手里的揩布。就是没有拿掉的,仍在挂着的,也只是虚挂着,歪歪裂裂地扯在窗子一旁的窗框上。帘子不扯起来,房间里就已经暗无天日了。从外边往里边看,就像上面所说的那样子。若从里边往外边看,把太阳也看成古铜色的了,好像戴着太阳镜去看太阳一样。而且还有些窗子竟没有了玻璃,用报纸糊着,用中国写信的红格信纸糊着。还有些竟没有糊纸,大概那样的房间永远也不出租的,任凭着灰尘和沙土自由地从破洞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