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4/6页)

“八一三”的第二天,日本飞机和中国飞机在黄浦江上大战,半面天空忽然来了一片云那样的,被飞机和火药的烟尘涂抹成灰色的了。好像世界上发现了奇异的大不可挡的旋风,带着声音卷来了,不顾一切地、呜呜地、轧轧地响着,因为飞机在天空里边开放机关枪,流弹不时地打到租界上来。飞机越飞越近,好像要到全上海的头顶上来打的样子。这时全上海的人没有一个不震惊的。

家家户户的人都站在外边来看,等飞机越飞越近了,把人的脸色都吓得发白。难道全个的上海都将成为战场吗?刚一开战,人们是不知道战争要闹到什么地步的。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刮着很大的风,所以满街落着树叶。法租界的医院通通住满了伤兵。这些受了伤的战士用大汽车载着,汽车上边满覆了树枝,一看就知道是从战场上来的。女救护员的胳膊上带着红十字,战士的身上染着红色的血渍。战士们为什么流了血?为了抵抗帝国主义的屠杀。伤兵的车子一到来,远近的人们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里庄严地看着。

只有马伯乐什么也不看,在街上他阴郁地走着。他踏着树叶,他低头不语,他细细地思量着。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里呢?”

他想:

“南京吗?苏州吗?”

南京和苏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儿。虽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难逃去的,未必不招待的。就是南京、苏州都去不成,汉口可总能去成的。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那里万没有错的。就是青岛还没开火,这是很大问题。太太不来一切都将谈不到的,“穷在家里,富在路上”,中国这句古语一点也没有说错。“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的的确确这帮东西是坏得很。可是此后每天不都将在路上吗?

“这是逃难呵,这是……”

马伯乐想到出神的时候,几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来:

“逃难没有钱能成吗?”

他看前边的街口上站着一群人。一群人围着一辆大卡车,似乎从车上往下抬着什么。马伯乐一看那街口上红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个医院,临时收伤兵的。

他没有心思看这些,他转个弯到另一条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没有几步,又是一辆伤兵的车子。伤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转过身又往回走,无奈太迟了,来不及了。终归那伤兵的车子赶过了他,且是从他的身边赶过的,所以那满车子染着血渍的光荣的中华民族的战士,不知不觉地让马伯乐深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伤兵为什么这样多呢?难道说中国方面的战况不好吗?

中国方面的战况一不好,要逃难就更得快逃了。

他觉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凄凉的,又加上阴天,落着毛毛小雨,实在有些阴森之感。清道夫这两天似乎也没扫街,人行道上也积着树叶。而且有些难民,一串一串地抱着孩子,提着些零碎东西在雨里边走着,蓬头散发的,赤腿裸脚的,还有大门洞里边也都挤满了难民,雨水流满了一大门洞,那些人就在湿水里边躺着、坐着。

马伯乐一看,这真悲惨,中华民族还要痛苦到怎样的地步!我们能够不抵抗吗?

“打呀!打呀!我们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见了第二个大门口、第三个大门口都满满地挤着难民,他想:

“太太若真的不来,自己将来逃难下去,不也将要成为这个样子吗?”

实在是可怕得很。马伯乐虽然不被父母十分疼爱,可是从小就吃得饱,穿得暖的。一个人会沦为这个样子,他从未想象过,所以他觉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处去了。

一进门他照例地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他把它们扶起来之后就躺到床上去了,很疲乏,很无聊,一切没有意思。抽一支烟吧,抽完了一支还是再抽一支吧。一个人在烦闷的时候,就和生病了一样;尤其是马伯乐,他灰心的时候一到,他就软得和一摊泥似的了,比起生病来更甚,生了病他也不过多抽几支香烟就好了;可是他一无聊起来,香烟也没有用的。因为他始终相信,病不是怎样要紧的事情,最要紧的是当悲哀一侵入人体,那算是没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绝望了。

“这算完。”

马伯乐想:

“太太若是不来,一切都完了,一切谈不到。”

他的香烟的火头是通红通红的,过不了两三秒钟他吹它一次,把烟灰吹满了一枕头。反正这逃难的时候,什么还能干净得了?所以他毫无小心地弯着腿,用皮鞋底踏床上的褥子。

“这算完,太太若不来,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这里,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烟灰来。一直吹到烟灰落下来迷了他的眼睛,他才停止的。

他把眼睛揉了一揉,用手指在眼边上刮了一刮。很奇怪的,迷进马伯乐眼睛里的沙子因此一刮也常常就会出来了。

马伯乐近来似乎不怎样睡眠,只是照常地吃饭,蛋炒饭照常地吃。睡眠是会间断了思想的,吃饭则不会,一边吃着一边思想着,且吃且想还很有意思。

马伯乐刮出来眼睛的烟灰后,就去燃起炭炉来烧饭去了。不一会工夫,炭火就冒着火星着起来了。

照例马伯乐是脱去了全身的衣裳,连袜子也脱去,穿着木头板鞋,全身流着汗,很紧张,好像铁匠炉里的打铁的。

锅里的油冒烟了,马伯乐把葱花和调好的鸡蛋哇啦一声倒在油里。

马伯乐是青岛人,很喜欢吃大葱大蒜之类。他就总嫌这上海的葱太小。因上海全是小葱,所以他切葱花的时候,也就特别多切上一些。在油里边这很多的葱,散发着无比的香气。

蛋炒饭这东西实在好吃,不单是吃起来是可口的香,就是一闻也就值得了。所以马伯乐吃起蛋炒饭来是永久没有厌的,他永久吃不厌的,而且越吃越能吃。若不是逃难的时候,他想他每顿应该吃五个蛋炒饭。而现在不能那样了,现在是省钱第一。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每当他越吃越香很舍不得放下饭碗的时候,他就想了以上这句话。果然一想是在逃难,虽然吃不甚饱也就算了。何况将来逃起难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挨饿的。

“没看见那弄堂口里的难民吗?他们还吃蛋炒饭呢,他们是什么也没有吃的呀!”

他想将来自己能够一定不挨饿的吗?所以少吃点也算不了什么,而且对于挨饿也应该提早练习着点,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到那时候对于饥饿毫无经验,可怎么能够忍受得了,应该提早饿一饿试试,到那时候也许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