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2/6页)

马伯乐睡得完全离开了人间。

等他醒来,他将不知道这世界是个什么世界,他的脑子里边睡得空空的了,他的腿睡得麻木。他睁开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见电灯黄昏昏地包围着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着什么,可是脑筋不听使唤,他仍是不能明白。又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站起来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脚上,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没有脱衣裳就睡着了。

接着,他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北四川路逃难了。

“这还得了,现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样的程度了!”

于是他赶忙用他昨天早晨洗过脸的脸水,马马虎虎地把脸洗了,没有刷牙就跑到弄堂口去视察了一番。果然不错,逃难是确确实实的了,他住的是法租界福履理路一带。不得了啦,逃难的连这僻静的地方都逃来了。

马伯乐一看,那些搬着床的、提着马桶的,零零乱乱的样子,真是照他所预料的一点不差,于是他打着口哨,他得意洋洋地走回他的屋中。一进门照例地撞倒了几个瓶子罐子。

他赶快把它们扶了起来。他赶快动手煎蛋炒饭,吃了饭他打算赶快跑到街上去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样的程度了。

他一高兴吃了五个蛋炒饭。平常他只用一个蛋,而今天用了五个。他说:

“他妈的,吃罢,不吃白不吃,小日本就……就打来了。”

他吃了五个蛋炒饭还不觉得怎样饱,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还没有吃饭就睡着了。

马伯乐吃完了饭,把门关起来,把那些葱花油烟的气味都锁在屋里,他就上街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伶仃的,却很欢快地走着,迈着大步。抬着头,嘴里边不时打着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负的。用了一种鉴赏的眼光,鉴赏着那些从北四川路逃来的难民。

到了傍晚,法租界也更忙乱起来了。从南市逃来的难民经过辣斐德路、萨坡赛路……而到处搬着东西。街上的油店、盐店、米店,没有一家不是挤满了人的。大家抢着在买米。

说是战争一打了起来,将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的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

马伯乐到街上去巡游了一天,快黑天了他才回来。他一走进弄堂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外国人也买了一大篮子日用品(奶油、面包之类……)。于是他更确信小日本一定要开火的。同时不但小日本要打,听说就是中国军人也非要打不可。而且传说得很厉害,说是中国这回已经有了准备,说是八十八师已经连夜赶到了,集在虹口边上。日本陆战队若一发动,中国军队这回将要丝毫不让的了。日本打,中国也必回打,也必抵抗,说是一两天就要开火的。

马伯乐前几天那悲哀的情绪都一扫而光了。现在他忙得很,他除了到街上去视察,到朋友的地方去报信,他也准备着他自己的食粮,酱油、醋、大米、咸盐都买妥了之后,以外又买了鸡蛋。因为马伯乐是长得很高的,当他买米的时候,虽然他是后来者,他却先买到了米。在他挤着接过米口袋时,女人们骂他的声音,他句句都听到了。可是他不管那一切,他挤着她们,他撞着她们,他把她们一拥,他就抢到最前边去了。他想:

“这是什么时候,我还管得了你们女人不女人!”

他自己背着米袋子就往住处跑。他好像背后有洪水猛兽追着他似的,他不顾了一切,他不怕人们笑话他。他一个人买了三斗米,大概一两个月可以够吃了。

他把米袋子放到屋里,他又出去了,向着卖面包的铺子跑去。这回他没有买米时那么爽快,他是站在一堆人的后边,他本也想往前抢上几步,但是他一看不可能,因为买面包的多半是外国人。外国人是最讨厌的,什么事都照规矩,一点也不可以乱七八糟。

马伯乐站在人们的后边站了十几分钟,眼看架子上的面包都将卖完了,卖到他这里恐怕要没有了,他一看不好了,赶快到第二家去吧。

到了第二个店铺,那里也满满的都是人,马伯乐站在那里挤了一会,看看又没有希望了。他想,若是挨着次序,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够轮到他,只有从后边抢到前边去是最好的方法。但买面包的人多半是些外国人,外国人是不准许抢的。于是他又跑到第三个面包店去。

这家面包店,名字叫“复兴”,是山东人开的,店面很小,只能容下三五个买主。马伯乐一开门就听那店铺掌柜的说的是山东黄县的话,马伯乐本非黄县人,而是青岛人,可是他立刻装成黄县的腔音。老板一听以为是一个同乡,照着他所指的就把一个大圆面包递给他了。

他自己幸喜他的舌头非常灵敏,黄县的话居然也能学得很像,这一点工夫也实在不容易。他抱起四五磅重的大面包,心里非常之痛快,所以也忘记了向那老板要一张纸包上,他就抱了赤裸裸的大面包在街上走。若不是上海在动乱中,若在平时,街上的人一定以为马伯乐的面包是偷来的,或是从什么地方拾来的。

马伯乐买完了面包,天就黑下来,这是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二天。

马伯乐虽然晚饭又吃了四五个蛋炒的饭,但心里又觉得有点空虚了,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这只是上海,青岛怎么还没逃呢?”

这一天马伯乐走的路途也不比昨天少,就说是疲乏也不次于昨天,但是他睡觉没有昨夜睡得好,他差不多是失眠的样子,他终夜似乎没有睡什么。一夜他计划,计划他自己的个人的将来,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是自己终归逃到什么地方去?就不用说终归,就说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儿最安全呢?而且到了那新的地方,是否有认识人,是否可以找到一点职业,不然,家里若不给钱,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太太若来,将来逃就一块逃。太太自己有一部分钱。同时太太的钱花完了也不要紧,只要有太太、有小雅格她们在一路,父亲是说不出不给钱的;就是不给我,他也必要给他的孙儿孙女的。现在就是这一个问题,就是怎样使太太马上出来,马上到上海来。”

马伯乐正想到紧要的地方,他似乎听到一种声响,听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声响。这种声响不是平常的,而是很远很远的,十分像是大炮声,他想:

“是不是北四川路已经开炮了呢?”

对于这大炮声马伯乐虽然是早已预言了多少日子,早已用工夫宣传了多少人,使人相信早晚必有这么一天。人家以为马伯乐必然是很喜欢这大炮声。而今他似乎听到了,可是他并不喜欢,反而觉得有点害怕。他把耳朵离开了枕头,等着那种声音再来第二下。等了一会,终于没有第二下,马伯乐这才又接着想他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