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10页)

街的尽头有座青砖高墙的院落,厚实的墙磨砖对缝,多少春秋仍然屹立不衰,然而那晦暗残旧的木门和那为车辆进出方便被锯断的门坎,却显出风雨沧桑的破畋。小雨从挎包里摸出笔记本,那上面有久野画的当铺地点及门面印象图,为她饯行那天,他把这张图和那双银筷子交给她的时候,那份郑重,那份诚挚,那份信赖,让她没有推托的余地。在滏州的当铺旧址前,小雨展开了久野的印象图,展开了五十年前一个鬼子少佐的记忆。按图索骥,这里该是过去的当铺,是久野设计的寻找史国璋的切入口。小雨极其明白,保安队长史国璋逃得过国民党的清查却逃不过共产党的镇反,纵然都成漏网之鱼,还有一个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叭伍在等着他,幸存的机会几乎为零。当然也有一种存活的可能,就是他是共产党。在久野委托小雨寻找史国璋的时候,小雨谈了自己的看法,她说,她对久野寻觅史国璋的动机不能理解,在战争中沆瀣一气的鬼子与汉奸,如今要携手共叙友情当地政府不会熟视无睹,当地百姓不会不说三道四,当年被害人的亲属不能不义愤填膺。久野说,这实际正是他不愿自己出面的原因,他找史国璋是出于个人感情,私人友谊,史国璋于他太重要了,于他编撰的《华北陆军作战史》太重要了,找不着史国璋,找到他的亲人也行,比如妻子什么的……

小雨说鬼子找汉奸这件事本身就太不正常。

久野说有些事在寻找史国璋的过程中或许可以搞清,寻找的过程就是调查的过程。作为朋友,他敬仰史国璋,他欠了史国璋的人情。

小雨说这种关系是狼与狈的关系……

有什么东西绊了小雨的腿,低头看是门道里堆满了垃圾和炉灰的土筐,一个女人,穿着大背心,靠门站着,正用死鱼一样的眼盯着她,背心上印着烦着呢几个字。

尽管如此,小雨还是问她院内有没有姓刘的住户。

她不回答有,也不回答没有,用烦着呢的面孔问。找姓刘的干什么?要跟她说清找姓刘的干什么,至少得半天时间,其实她只要告诉小雨有还是没有就成了,这么简单的事她偏要问干什么,不管这事与她有无相干,她要知道干什么。小雨说。受朋友之托来找他她说。找他平什么?

小雨说。梢个口信儿她说。什么口信儿?

小雨说。平安的口信儿她说。哪儿的朋友?

小雨说。外地的。

她说。我知道是外地的,本地的还用你捎吗?

小雨说。到底有没有姓刘的呢?

她说。不知道。

女人不再理小雨,继续她的烦着呢,于是小雨推断出她肯定不姓刘。小雨决定往里走,院里住户很多,不会人人都不知道。

院子很深,盖满了小厨房、小棚子之类,让人想起曲径通幽、山回路转这驻旅游方面的词来。

一个胖男人,在公用自来水边的躺椅上打呼噜,脚边的小凳上放着罐头瓶改作的茶杯,那里面黄酽酽一瓶浓茶,在这闷热的午后,这杯茶充满了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小雨一走近,那鼾声嘎然而止,一个极清醒的声音问。你找谁?小雨说。找姓刘的。他说。这院星姓刘的有七家。

小雨说。找最老的刘姓住户广他说。我就是刘姓最老住户,一九六三年搬进来的,全院再没有比我住的长的了。小雨问。一九六三年以前这院的住户在哪里?他说。一九六三年以前这儿是粮食仓库没人住,小雨问。再之前呢?他说。还是粮库。小雨说。再早是当铺广他很诧异,说。当铺?我住广三十多年,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小雨问他有没有人知道滏州的老事儿,他想了半天说。庙后街程士元那个老东西兴许知道,十几年前小学校曾让他去做阶级仇民族恨的报告,他在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没说几句就让人给架下来了,犯了心脏病。胖子一边说一边看着小雨问。你大概是港台同胞吧,来滏州认亲?小雨说。我在这儿没亲。他唤了一声说。我们这块地界解放前特别保守,守着华北大平原,吃喝不愁,所以多不愿外出谋生,要说海外关系,谁家也摊不上。但这儿的人头脑灵活,别的不出,专出汉奸。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这话你可能听说过。

小雨笑了,这位闲得发慌的胖子巴不得有人跟他闲聊。小雨问。说到汉奸,你知道这儿过去有个叫史国璋的?他说。史国璋,没听说过。

小雨问。日本鬼子久野胜雄呢?

他说。日本人投降那年我才两岁。

他突然直起身来说。你是日本人广小雨说。不是。

他不信,说。别看你中国话说这么好,打你一进院子我就看出来了,你身上带着东洋味儿,跟合资企业里那些日本娘们儿有点儿像。

小雨说。我真不是日本人,我有个叔父,是八路,抗战的吋候就栖牲在这个地区,我来滏刊是了解那个时期的一些事情和人物。

胖子说。真是日本人也用不着隐瞒,现在的滏州人都足见过世面的,光外资企业就有好几家,街上常见洋人走动,老百姓也千方百计往外资企业里钻,那儿挣钱多。

小雨说。一九四三年五月,日本人血洗滏州,这儿发生过大血案。

胖子说。那都是陈年往事了,死的死了,活着的还活着,人么,得向前看,现在咱们又跟日本鬼子讲友好了,不计前嫌了,谁都知道东芝冰箱好,松下彩电鲜亮,我们不能因为他们杀了我们的人就不看他们的电视,不使他们的冰箱,日本原装进口货在这儿抢手极了。

小雨说。过去的事还有人记得么?

胖子说。怎么不记得,城南有纪念碑,上头都刻着哩,名字一排排的,每年清明节,学校的学生都敲着鼓吹着号去献花圈。

他说得没错,对子死难的人,这里每年都给以祭奠,但这样沉重的事情从胖子的嘴里轻松快捷地谈出,总让人觉得其中少了些什么。

小雨提出看看西跨院的南套间,那里是史国璋与老多儿的幽会之所,也是久野胜雄与史国璋进行各种肮脏勾当的密谋之地。这个地点非常微妙,也非常重要。

胖子说。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南套间住着一对新婚夫妇,家具电器十分新潮,我领着你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窥探房间,万一出了问题我脱不了干系。

小雨说。你这人真是,刚才杷我当成日本人,这会儿又把我想像成盗窃集团踩道的,想像力之丰富该去当作家。

胖子说。你不知道,如今处处得设防,保不齐哪儿就是个井水,只见破烂的垃圾,井不深,最多不过三米,想必是后来有人用土填过……大家对井里的内容都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