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3/3页）

她扭开电视，计划的节目已经停播，里面正播放经过调查后的遇难者名单。由东京飞往大阪的波音747，6：30分由羽田机场起飞，满载着524名乘客升上高空，沿着海岸线向南，半小时后飞机发出求敕信号，紧接着在监测中消逝得无影无踪，目前，当局正派出数架直升飞机在海面、山地仔细寻找。

她从滚动的一排排名单中细细看过，关心其中有没有她熟识的人和中国人的名字。

没有。

晚上，继母给她送来了晚饭。她对平时能自己做的事也要推给阿美的继母的做法感到惊奇。继母将她每天递到她手中，又送过一大碗漂着油花的汤面，面条上横着一只肥胖通红的炸大虾，是继母的手艺，这个家里只有她能将虾炸得这般漂亮。

“信彦不该这样。”继母坐在床脚的小凳上，“他到底是有妻子的人，虽然枝子去了清月庵，可也没有办理离婚手续。”

她看着电视，不说话。

飞机出事的地点已被搜巡到，在东京西南方长野县的群山中。从直升飞机可以看见山头的熊熊火光，火焰顺着山巅滑下，燃成数条扭曲的火龙。

“再说，”继母迟疑了一下，“你们还是兄妹，不该有那样的感情，更不该发生那样的事。”

直升飞机掠过山头，可以清晰地看到至少有上百人扎在一堆，正被烈焰吞噬。一个人挂在树上，与树同时燃烧，一只手，火把一样指向天空。

“……是真正的兄妹。”

金静梓将目光转向继母，继母也正看着她。“你是邻子夫人生的，信彦是我生的，你们的父亲都是吉冈龙造。我在须贺川干活的时候认识了你父亲，做了她的外室，有了信彦，因为不是正式夫妻，孩子的名分也没定，开始是随着我的姓，但毕竟是吉冈家的骨肉，龙造才以女佣的名义将我和孩子收进家中……”

“砰，长野山顶发出强力的爆炸，腾空而起的火团中有飞机的残骇，人的尸体，焦枯的树木……半个山坡连成一片火海，映红了整个电视屏幕。金静梓觉得自己也是遇难者中的一员，正在焦灼喧腾的烈焰中挣扎，一个依稀遥远的梦被唤醒了，她在葛根庙的爆炸声浪中在母亲的怀抱里，在同样的烈焰中翻滚过……”

“很惨，是吧？”继母说，“人生有很多预料不到的事情，说不准谁在哪一步就迈不过去了。你母亲是久津有钱的八木大族，她不允许我们母子的存在，千方百计地打听我们，用各种手段切断我们母子与你父亲的联系，因为那时她也正怀着孕，并且满怀信心地认准了定会生个男孩儿，继承吉冈家族的家徽……结果是你，后来的事就发生了变化，一气之下她去了满州，那时你父亲也正在满州……”

电视里，遭难者家属纷纷涌向机场。一个年轻母亲，撕扯着头发，叫喊着死去孩子的名字昏倒在机场领导人的办公室门前。

飞机继续在出事上空盘旋，火焰已经平息，漆黑的长野群山，火星点点。

“你父亲为这件事很生信彦的气，男子汉怎么能这样沒毅力，这样管不住自己呢？连自己都管不好将来如何管理公司这么大企业？信彦一直在我身边长大，懦弱，感情用事！为这我没少教识他。今天你父亲已给公司各部发下通知，免去了他的专务职务，调到瑞士分公司搞协调工作。我给枝子挂了电话，她答应和信彦一起去。女人怎么能这么长时间离开丈夫呢，简直是胡闹。”继母又说要不要给北京的苏斌打个电话，让他来东京谈谈。

金静梓说不用了。

继母走后，她木然地呆立在窗前，花园里的小塔在夜色中模模糊糊，辨不清轮廓。周围是东京的夜景，万家灯火的大都会映得夜空一片明亮。见不到一颗星，并非没有，是因为地上太亮了，使夜已经失了它的本色。繁华的日本，无可挑剔的家庭，真正拥有它时却又发现它根本不负所望。人是有思想的，有追求的，正因如此较之别的动物，人便显得更不幸，更悲惨，认识愈明、痛苦愈多。幸福、爱、希望、一切都被拋在远远的光亮之外，如同那存在却又不可见的星光，在窗外亮夜的辉映中地球与星辰的转动正在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