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3页)

“我来说。”

金静梓毅然接过炳哲的话头,在这种场合,连炳哲都敢站出来为枝里子说话,她没有任何权利退缩,她要为枝里子报仇、出气!

“楠田枝里子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最后一次接触是在10天以前。她得了很重的病,夏天屋里还生着炉子。而她那位每周回来一次的丈夫——在日立市搞电器生产的山本男竟已有一个月没回来了。”

女人群里发出惊呼,这样在电视台记者面前指名道姓地拋出山本男的名字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用不了半个小时,记者们就会查出日立市的山本男来,中午他的御容就会在报纸、电视上露面,而后是一连串的追踪采访,连山本叽哩旮旯儿的事也会被猎狗一样的记者倒腾得家喻户晓,东京的新闻就是由一个一个这样的事件串起来的,没有这样的事记者便会失业。女人们认为,楠田枝里子毕竟是“二号”,是情妇,说到哪儿去也占不了理。而山本男将来却还要工作,要养家,要在人前活人,这样全盘托出是太欠考虑了,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她是谁?”

“吉冈家的静子。”

“就是才从中国回来的那个呀,怪不得看着二里二气的。”

金静梓权当没听见,她得替枝里子把心里的委曲说完。

“枝里子的死因,是疾病、是自杀、这都是次要的,而在她死后一周才被邻居发现这件事情的本身,才是应该引起人们重视的。爱情、丈夫,对她来说都是个骗局,她不过是一个受人玩弄的,不能自立的可怜的依附者。在她生病的后期,她所依赖的‘丈夫’毫不犹豫地拋弃了她,使她拖着沉重的病体在社会上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那位日立市的山本男,心冷如冰,不近人情,是个利己主义的集大成者,枉为做人一场……在这个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多么可鄙,就连连结人们的纽带,夫妻、父子、兄妹都不足以信賴了。在文明的晃子下,鱼麟般地披复了一层商业色彩。我给了钱,就有资格得到乐趣,不给钱,便对你的一切毫不过问,毫不负责,一切都散发着利己主义的恶臭!”

“听说她每月光零花就是100万,也没见她去救济哪个,漂亮话谁都会说。”

“怕是要竞选议员呢。”

“以楠田做突破口倒选得很恰当啊。”

记者的话筒频频转动,金静梓一时语塞。

“小姐!”这时阿美拨开众人扯起她拉到远离人群的地方,说:“老夫人在电视里发现小姐向观众发表演说,让我无论如何把小姐请回来,老夫人不希望您搅到这件事里去,说楠田不过是人家的情妇,值不得大惊小怪的。”

“可楠田也是个人啊。”

“这样的人在日本多极了,有钱的男人谁没有‘二号’。”阿美又俯在她耳朵小声说:“连龙造老爷也有呢。”又大声说:“可别说我告诉你的啊。”

金静梓问继母知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阿美说:“装糊涂就是了,当初她不也是老爷的‘二号’,一个成功的‘二号’。”

两人正说着,裹着白布单子的尸体被人用单架抬出,人们“轰”地后退了一大截儿。金静梓使劲儿地朝前挤,布单的一头拖出枝里子长长的乌发,那头发原本是别致地盘在她那秀丽的头上的。金静梓恼恨女人们对她评论的刻薄,后悔最近没有来看看枝里子,要是她常来,枝里子或许是另一种情况……深深的歉疚使她不能自制,她流着泪,朝前挤,要最后看一眼她的朋友枝里子。前边的人向后压,阿美在身后使劲拽,她挪动不了,眼看着那个瘦小的白布卷儿被推进救护车,穿淡蓝隔离衣的人“砰”地将门关牢,拉了拉,便跑到前面驾驾室,一低头钻了进去。看他那毫无表情的平静面孔,仿佛拉的不是尸体,而是一捆葱或一卷帆布什么的。

车子飞快地开走了,枝里子也走了,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走了。

金静梓被阿美拖着,难过地朝家走去。

一进门厅就见父亲正跟信彦发脾气。

信彦笔直地站在父亲对面,脸颊红红的,看来被父亲不止括过一个耳光了。

“……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父亲暴跳如雷。

“我是个意志薄弱的兄长,但毕竟有精力充沛的肉体。既有具体化的意志现象,就不能排除被牵引进某种欲望的蠢动中去。”

“库梭达累!”

随着父亲一下变得高八度的声嘶力竭的吼叫,厅里传来又一声巴掌撞击脸颊的清脆声响:“哈依!”

信彦挺了挺身子。

金静梓不想再看下去,径直上楼进自己的卧室去了。

躺在床上,一闭眼枝里子便出现在她面前,愁苦憔悴,凄惋哀怨,注目凝睇地看着她。

枝里子弹得一手好琴,终解决不了自己的吃饭问题,而不得不依附他人。在日本,女人的就业难她已深有体会了。所以招聘年龄都限定在35岁以下,35岁以上的只有在家伺候男人的份儿。父亲的印染企业,在中国该是女工们集中之所在,在这里,女工人却廖廖无几。父亲明显地表示不愿雇用女工,划不来。政府规定,妇女不许从事深夜劳动,这就注定了女人不能参与的印染、纺织类一惯的三班倒,生产无法安排。其次,技术刚刚熟练便要结婚,紧接着是退职、养孩子、料理家务……厂方培养一个技术工人不容易,半道退职就等于技术浪费,把钱往水里扔。父亲还有更绝的,说女人个个都自私自利,缺乏对企业的责任感和赤胆忠心,不能信任。在父亲工厂里,一个熟练女工月工资是13万,而同样的男工则是24万。山本每月给枝里子20万生活费,替她租一套公寓,对枝里子来说,每周只需周三支应一下,其余时间自由支配,当然比出去苦奔苦拽地打工,挣十几万强多了。或许就是这种依赖,害了她,枝里子是孤独的,是软弱无力的,从整个社会看,她是无足轻重的,倘若金静梓没有一个显赫家庭作背景的话,其命运要比枝里子更惨。为其举行各类宴会,表面看来热热闹闹,受到欢迎,不如说是各人为自己的利益而社交。她虽置身于“温暖”家庭生活中,却终因与别人的心灵无法相通而苦闷,组成了社会的人终于成了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每个人都只为自己活着,包括经常出入枝里子客厅的两只猫露露和咪呜,虽然平时受到枝里子青睐和抚爱,在她死后不也是无情地分食她的手指么,中午饭没有吃,晚饭依旧没有下搂,也没谁来叫,全家人都把她忘了。

天刚擦黑,就听阿美在走廊里边跑边喊:

“咱们的飞机出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