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3页)

“这怕不合适。”金静梓看看哥哥,“你是来接人家回去的,哪能半道打退堂鼓,显得心不诚啊。”

“够给面子的啦!哪个男人有我这份涵养和耐心?喂,去不去啊?不去我开车回去啦。”

见信彦这么说,金静梓只好踏上了登山的石阶,在铺满落叶的山径引导下来到清月庵的山门。

庵门前寂静无人,几只乌鸦在地上啄食,两棵虬蟠老松,向青天伸着弯曲的枝丫,海风吹来,叶子在树枝头发出唰啦啦的涛一般的声响,点缀着几声清脆的鸟鸣,给人一种墓地般的肃静。

山门里,药师殿的石台上有个老妇人正闭着眼晒太阳,金静梓走过去向她打听闲住的人中有没有姓吉冈的。老妇人沉吟半天,才眨眨眼睛说没有。又补充说她是来得最早的,住了三年了,来人基本全认识,的确没有这个姓的人。

金静梓有些失望,转身想走,又想,日本妇女结婚多随夫姓,枝子恢复了娘家的姓也未可知,就又问有没有叫枝子的。

“枝子嘛,有三位哪。”

金静梓说是四十岁左右,半个月前由东京来的枝子。

“大概是伊藤家的枝子吧,是不是喊她回家啊?”老妇人神秘地笑着,做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面孔,“是,是伊藤夫人的丈夫差您来的吧?他不好意思直接来是不是?这样的事常有。八成是丈夫在外头又有了相好……”

眼前这张故作世故的窄脸令人讨厌,这样的饶舌妇也想静性明心,遁入空门,可见佛爷脚下也并非清静之地。

老妇人从经堂里叫出了伊藤,果然是吉因枝子,没有剃头,也没有穿灰直裰,仍是家常打扮。

枝子见了金静梓,笑笑,并没有解释自己行为的意思。

“哥哥叫我来接嫂嫂。”金静梓怕她绕圈子,抢先开了,“今天就回去怎么样?”

“是不是太仓促了点儿。”

“嫂子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谁知道呢。”枝子指着庭院的一棵菩提说,“释迦悔祀就是在菩提树下涅槃的。看样子是有意把话题往别处引。”

金静梓说清月庵尽管有菩提树也不是极乐世界,不过是个暂时与家庭隔绝他小环境而已。夫妻恩爱、母子情分乃人之常情,就是哥哥有什么对不住嫂子的地方也还得多多担待。

“我们并没有什么合不来,”枝子说:“我觉着累,做饭督促孩子照料公婆,无休止地处于负责任的紧张状态中,实在被搞得疲惫不堪。现在倒想随心所欲地活一活,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想吃饭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完全不受别人意志的支配。坦率地说,吉冈家那种屈尊自己人格的生活我腻烦透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不如早早脱身。你比我有勇气,敢在全家人面前公开对抗父亲,我是什么?信彦又是什么?你能做到的我为什么不能?”

金静梓没有想到枝子出走的间接原因竟在自己身上,她认为有必要把话讲清楚,“任何时候妻子与母亲的责任都是不容推卸的,这对敢做敢为的中国女性来说也是必须承担的责任。”

“责任?”枝子苦笑着,“没人对我负责任,我只好自己对自己负责任。这个道理也是住到庙里以后顿悟出来的。”

“顿悟?”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靠的是主观觉悟,明心见性。”

“用中国毛主席的话说是思想产生一个飞跃,其实这种飞跃在哪儿都能产生,并不非得在庙里。”

“每天在这棵菩提树下打坐,好象突然才发现天蓝得可爱,鸟;得动人,连风也吹得有滋有味儿,自己更变得从未有过的轻松,不知不觉就过了半天……”

金静梓认为枝子是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思想感情的长期劳顿,与丈夫心理上产生的隔阂使她的内心深处一片空虚,她力争从情报信息泛滥的社会和枯燥无味的机械生活中求得解脱,求得一种精神上的休息,于是选择了这条路。

“嘴子,哥哥在下面等着呢。”

“……他也来了么……还是不见好,既然已经住进庙里了,还跟丈夫接触,不好啊。”

“又不是真出家了,就是真成了佛门弟子也允许结婚哪。”

“不去了。”本来要送金静梓下楼的枝子这时果断地止住了脚步,“见了面不好办哪。”

“要不我回避。”

“不是那个意思……有好多事说不清楚……”

“我下去怎么跟哥哥回话呢?让他说静子连嫂子也请不动?”

“你把这个交给他。”枝子说着从上装揪下一个扇贝形的扣子。

“这怎么行,扣子毕竟不是嫂子啊。”

“行的。”枝子已经往回走了,“你告诉他,明天带孩子到医院进行第二次预防接种。”

“你什么时候回去?”

“等到我不愿在这儿呆的时候。”

枝子的身影消逝在松枝掩映的庙门里,金静子攥着小扣子怏怏地顺着山道往回折,远远地看见信彦站在草坪那儿朝山上望,见只下来一个,低头拉开车门钻进去了。

“嫂子不来,”金静梓把钮扣送过去,“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吧嘎——”信彦抓过扣子看也不看,一扬手扔进山坳的草丛里,沉着脸发动了汽车,也不等金静梓坐好,猛地一踩离合器,汽车蚂蚱一般地窜了出去。金静梓由车后座的玻璃向山上望,两株松仍静静地立着,庙门口没有枝子的身影。

“冷酷的女人!”信彦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金静梓说。“其实嫂子还是惦念着家里的,还提醒你明天带孩子去进行预防接种呢。”

“我带孩子去,亏她说得出。她投提离婚的事?”

“没有。”

“你为什么不提?”

“我干嘛要提!”

“这样的老婆有没有都一样。当初还是自由恋爱的呢,海誓山盟地说什么白头到老,说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不活着,闹了半天都是假的,人心不可测。知道么,厚生省最近做了个调查,今年日本的离婚率达到了战后的最高纪录,日本好啊,什么都能吸收,在大量输入外国新科技的同时把古古怪怪的新思想和高离婚率也输入进来了……”

“枝子没说不回来啊,不过是要休息休息罢了。”

“有这么休息的吗?我回去怎么跟父亲交待?”“为什么要祀他交待?”

“因为他是父亲。”

鬼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金静梓想说却没有说出口,汽车进入东京市区,车内很暗,外面闪过的各色灯光照出了信彦的身影,从侧面看,男子汉的棱角分明,浓眉下的眼在暗中闪闪发光,他在找话说,在努力调整情绪,为的是进门以后在父亲面前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看着为吉冈家拼命工作而冷落了妻子的兄长,金静子产生了无限同情,她将自己的手放在信彦肩上,以通过这种关切的举动减轻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