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3页)

好不容易青山女士的课才告一段落,插空阿美说:“昭子夫人来了。”

“在哪儿?”

“门厅。”

金静梓站起身就朝外跑,将才听到的“稳重冲雅”一古脑拋到脑后,青山愤愤地夹着包走了。

门厅里站着一个穿运动衫裤的老太太,因为天热,领口敞着,长长的脖颈上没有老年人的松弛皮肤,晒得黑红的脸上放着光,一双眼透着狡黠与聪慧。

一见到金静梓,姨妈便张开双臂将她毫无保留地抱在怀里,象拍婴儿一样击着她的后背,嘴里喃喃地说着听不懂的久津方言。

金静梓嗅着姨妈身上发出的淡淡肥皂的气味,如同嗅到了母亲身上的气息,心头奇异地涌起一股信赖与温情,情不自禁地用汉语叫了一声“姨妈——”

昭子姨妈眼圈红红的,激动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早就该来,直拖到今天,实在对不住静子啊。”

“我该去看姨妈的。”

“我想你一定很寂寞,从中国来,环境变了有很多不适应,我再忙也得来。”姨妈问她的日文学得怎么样了,她说她在学为外国人编的《精读教程》,一般的日常生活用语足可以应酬了,只是词汇量有限,和大家缺少进一步的交流。

“学精了也別指望和他们有什么交流。”姨妈说:“这个家就这德性,你母亲对这个家没一点儿感情,特别是喜梅子跟你父亲缠上以后,你母亲整日是伴着眼泪过日子的啊。须贺川的一个歌舞妓罢了,还拖个孩子,也不知是谁的,现在虽姓了吉冈家的姓终究是外来的……”

金静梓一再请求姨妈“讲慢一些”,又拿出纸来,让对方把难懂的词写出来,才大概弄懂一二。

原来作印染业的父亲嫖上了歌舞妓喜梅子,并且对她的宠爱达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而终于将她连同她的儿子一起接进家来,说是屋里的零活女佣实则是侍妾。喜梅子并不美貌,却在歌舞场练就了一套吸引男人的手段,使得吉冈龙造如同新婚般年轻起来,常常带上厨师、佣人同喜梅子去相模野郊游,去千岁座戏院的包厢看戏。在外头,喜梅子被人称作“尊夫人”,而风头大足。她也深感自己的优势,恃宠而骄,每天都有商店送来的大大小小的包裹,五颜六色地堆在起居室里。在这个家里,她象一朵盛开的牡丹,骄傲、艳丽、目空一切。龙造的原配,沉静含蓄的邻子则象一朵幽兰,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地开着。龙造对喜梅子着迷之后就不再踏入她的房间,晚间她也不再等待丈夫的到来了。后来她带着孩子索性回了久津老家,又参加开拓团去了满州,大概走时已抱了不再回来的决心,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处理得干干净净。

金静梓问姨妈,有没有母亲的照片。姨妈说有,遂从钱夹里掏出一张给她。

照片上是一家人,男人一副绅士打扮,女人梳着唐人发髻穿着棉袍,他们身后是三个年龄相近的女孩子。

姨妈指点着,这是静子的外祖父八木健吉,这是外祖母八木澄江,“猜猜看,哪个是你妈妈?”

金静梓端详着三个区别不大的女孩儿,困惑地摇摇头。

“猜不出,你喜欢哪一个?”

金静梓指了指正中间抿着嘴乐的一个。

“这可不是妈妈,是二姨,叫悦子,战争时饿死了。右边这个才是妈妈。”

金静梓将照片再拿近一些,盯住那个女孩使劲看,照片年代太久,母亲的模样只能看个大概,从那张隐隐约约只能显出鼻子眼位置的脸上很难看出什么具体内容来。

昭子姨妈又变魔术般地抽出一张相片,笑眯眯地递过来。

是母亲的单人像。十八九岁的母亲梳着蓬松的发式,鬓角戴着一片白色羽毛,一双手拘谨地扣在一起,一种秀丽弥漫着她柔和的线条和美丽的外形,特别是那双动人的眼睛,简直把金静梓迷住了。

“母亲长得真漂亮!”

“漂亮也没拉住龙造的心。应了红颜薄命那句老话儿,八木家三个女儿命都不好,剩下个我,独身一人经营着小杂货店,捎带着办理‘宅急便’的代理业务,还算过得去。”

年过花甲的姨妈本该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却为生计开铺子,运缚于各种经济关系中,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事情从姨母嘴里说出又显得那样轻松,那样不在乎,使金静梓从姨妈身上感觉出一种与母亲十分相近的气质,或许就是八木家的气质吧?抑或是中国杨贵妃背水一战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