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3页)

头上是深蓝深蓝的天,台风刚过,大团的云飞快地朝东跑。东京湾吹来湿热的海风,咸中带着苦涩,很有点翻腾酱菜缸的感觉。隔着铁栅栏院墙朝街上看,马路对面的小楼门口坐着个小男孩儿,他正对着电线杆发愣。阿美告诉过她,说对面是一户韩国人。后来她才闹明白,日本称为大韩民国的,中国则专指南朝鲜。她问小孩在看什么,小孩很生气,说是把他的小红嘴儿惊飞了。她直道歉,说一会儿红嘴儿还会飞回来的,小孩子的脸才稍稍好看了。她问,电线杆上那么多麻雀为什么只肴中红嘴儿的。小孩说紅嘴雀儿是从他的家乡西归浦飞来的。她问西归浦在哪儿,小孩说是韩国济州岛南部的一个小镇,离日本福江岛最近,红嘴儿们常飞来飞去,能飞到东京特别是能飞到小山町的一定是他在家乡的老相识,千里迢迢来看望他了。

小东西也知道思乡呢。金静梓问:“你干嘛从西归浦来日本啊?”

“找妈妈呀。我妈妈在日本。”孩子的日本话中明显地带有“噜噜”音,语法也经常倒错,跟金静梓的半吊子日文很般配。

“你是从中国来的吧?”小孩歪着脑袋问。

“是哪!你知道中国?”

“知道。那是个很大的旧木头盒子,上头有五只蝙蝠。”

金静梓搞不清小孩何以把中国认作木头盒子,凭她的日文水平又怎么也讲不清中国是一个多么古老多么辽阔的国家。想了想,她摸出兜里印有天坛祈年殿的手帕,拎着两只角让小孩看,说这是中国的一间房子。孩子隔着栅栏看得很仔细,又问是不是她住过的房子。她说不是,是老天爷住的。孩子问老天爷是谁,她说是神。孩子点点头,说那一定是上帝了。

路边走过一个撑洋伞的妇女,皮肤白净,眼睛细而弯,仿佛带着笑,象电视里的阿信。女人显然被栅栏内外的对话吸引了,跟金静梓打了招呼也凑过来看上帝的房子。小孩子对她用不熟练的日语说中国来的姨姨把他的红嘴儿吓跑了,他很担心它们会不再来。女人说吉冈家的静子姨姨不是有意的,鸟儿们不会怪罪的。

金静梓奇怪这女人怎么却道她叫静子。

女人说:“静子小姐回来的事报上都登了,哪能不知道。见过小姐的人都说小姐是美人儿,今天有幸一睹芳容,果真名不虚传,更没想到还是这么一位随和温顺的小姐。”女人说自己叫楠田枝里子,住在斜对门6号,与她是近邻。

这时候,小男孩已经用圆珠笔将“祈年殿”三个汉字描在手上,准备回家让爷爷看,问到过中国的爷爷知不知道这个地方。

金静梓索性将帕子送了小孩,孩子不好意思地捧着帕子道谢,说他叫炳哲,这回便收了,过几天一定要登门拜访,回赠礼品。

三个人正连写带比划地交谈,阿美来叫她,说是教民俗课的青山女士来了。

金静梓极不情愿地跟炳哲和枝里子道了别,随阿美向客厅走去。倒不是青山女士不好,那是个挺认真自然也挺严厉的老太太。问题是她跟青山越学,那种压抑不住的恐惧感便越强烈,好象跟在青山背后一步步朝一个陌生昏暗又冷气逼人的地窑里走,里面有无数女人在沉沦,在哀嚎,也有枝子,上面是木然的人群,人们仿佛听不见,看不着,心安理得地干着各人的事情……

穿玄色和服的青山见金静梓走进客厅,赶紧从沙发上站起,念着“奥加玛西玛西达一(打扰了)”深深地弯下腰去。

金静梓慌忙还礼,一时却忘了该说什么,嘴里象含了个枣儿,含糊地呜噜了半天,只冒出几个连自己也听不懂的奇怪音节。遂也学着青山的样子俯下身去。许久,估计时间够长了,很能表达感情了才抬起略显酸困的腰身,却见青山仍低首俯身,口口中唸唸有词,于是赶忙又弯下腰……

终于双方坐下来,青山女士不紧不慢地说:“上次跟您一起学习了榻榻米的跪坐要领,今天我们再学学西洋式沙发和椅子的坐式。”

“哈依。”

“中国文化历史悠久,是礼仪之大国,其中自然不乏端庄贤淑,辛劳谦恭的女性,日本亦有以孝谦女帝为首的诸多母仪天下的女中典范。作为大家闺秀,举止必须稳重得体,冲雅大方,既显得教养精深又不能古板呆涩,既要焕采生姿,又不能轻俏俗媚,妖野轻盈。故此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极为讲究,单说这沙发便很有学问。西洋沙发大多低矮松软,不及人的膝盖,因此坐下去上身要直,喏,这样——不能将整个身子埋进去,更不能往后靠,臀部要放在沙发垫的前三分之一,保持着时刻要站起的模样,这才显示出谨慎谦和的气质……”

窗外,枝子系着围裙在花园里指挥三个园工剪树,挺好的树,被他们硬剪成圆柱形,三角形,奇形怪状,看着挺别扭。

“……两条腿要自然并拢,裙边要扣在膝盖上……这姿势也不能保持的太久,否则显得机械呆傻,难免让人产生厌恶。两腿疲倦时可以向左或右倾斜45度,但一定要记住,双腿不能分开,叉腿坐在沙发上是最淫荡的姿势,二郎腿,中电似地抖动也非女士所为……”

真够可以的!金静梓简直想大喊一声吓对方一个小便失禁。这些天,她从青山这儿听来的规矩简直可以写本《女人规矩大全》。

不能光脚踩在别人家的榻榻米上,见面不能握手要鞠躬,鞠躬男女有别,女的轻柔和缓,以60度为准,男的要直起直落,显出一种力度。初次问候礼是30度,分手是45度;对方婚否年龄工资更属绝秘。中国人见面“吃啦吗?您哪?”之类的词儿上不得大雅之堂,除了给人以“吃货”的感觉之外尚有“是否请吃饭”的误会;去做客,除非事先约好,主人留你吃饭万不可当真,那不过是一般的客套,你真实心眼儿坐下来等饭吃,会把主人弄得很难堪;品茶时要跪直,不能东张西望,双手接过茶碗将正面图案转向主人方向再饮,三口饮完,碗边用手抹过,双手递还;约会不能迟到,也不可提前,以提前37秒到达最为相宜;正式场合要化妆,否则是对人不尊重;送礼切忌四件,四与死谐音;讲话要用女人的语言,诸如“厕所”得说“御不净”、“肚子”得说“中腹”……

繁文褥节,记不胜记。

金静梓怀疑,上这种课是继母的主意,老太太花大钱找人教育开导她这个“土著”,这个吉冈家不合格的女儿,明显地对她是一种污辱,这个小巧的不多言又很有心计的女人取代了她母亲的位子,她对她没什么好感。侧耳细听,偌大的家静悄悄的,犹如一座沉寂空旷的大寺院。父亲与信彦去公司了,继母吃过早饭就去了美容院。她爱打扮也很会打扮,染就的黑发常常是一丝不乱,变换着各类发型。衣服的穿着因了气候、气筑、时间的不同而频繁调换。往往早晨衣服上绣的茶花是花蕾,到了中午朵朵花儿便开齐了。太阳落山,饭桌上继母的衣服又换作绛紫,盛开的花儿也变作凋零的花瓣儿,唯独腰上那条闪光的金丝带,仿佛挽住了西沉的日光,将太阳最后的余辉滞留在她的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