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3页)

“妈,人家就说来治病,没说别的。”

“她生儿子不就落个腰疼吗,俺们花的心血,费的精气神儿抵不上她一百个腰疼?再说了,娘们儿家谁不腰疼?我还腰疼哩。你们几个都听着。她来了。病俺们给看,花多少钱咱们掏,吃住咱包了,她要是提上日本的事儿,你们谁也不许应承。”老太太拍拍枕头边的红木小箱子,“户口本在俺手里攥着,到那边你们谁也上不上户口,瞎掰。”

孙树国低着头说:“妈您放心,我们谁也不走。”

“不包括我啊。”明保从外间屋扔过来一嗓子,“谁也甭替我打保票,说不定奶奶这回先把我带日本作伴去呢。”“你们听听,他管那娘们儿叫……奶奶,敢情比叫俺还亲呐,这个小兔秧子,白眼狼!俺还没死呢,甭变着法儿挤兑俺。”

“可不也得叫奶奶吗。”丽芸瞟了一眼婆婆,后半句“而且是亲奶奶”在嘴里绕了俩圈没敢说出来。

老爷子说:“来就来,当个亲戚走走也没什么。她来了我跟你妈挪到外头接出来的那间小厨房里去,这间房买点涂料刷刷,也挺亮堂。外国人讲究干净,让明保妈缝两床被套,见天换,也凑合了。”

“还刷房?”孙老太太对这么兴师动众迎接日本妈老大不乐意,“咱家就这德性,看不上眼甭住。”

“就是人家不来这房也该刷了。”老爷子说,“七八十的人了,还这么没肚量,立定主心骨不放就行了,干嘛把话说得这么不受听。”

“你有肚量可成宿成宿地在炕上烙饼,唉声叹气的为啥哩。”

孙树国说:“爸跟妈都别搬,不行就让她住饭店去。”“她趁多少?”孙老太太不屑地说:“跟俺一样,她不也是家庭妇女么,不拿薪水,让闺女养活着,什么家当禁得住一宿一二百地扔,睡觉就占那么一块地方,在哪儿不行,有那点钱干点什么不好。”

明保一挑门帘进来了,“再甭露怯了,奶,人家老外顶:没钱的也比咱院摆煎饼摊儿的帽儿腰粗。”

“能比帽儿还阔?”孙老太太吃惊了,她认识的人中最有钱的要数张家大小子帽儿了,每天早晨在胡同口支个玻璃小棚子,拉出去一罐煤气,案板上支起个铛,勺点面糊小刮子在上头转俩圈儿,鸡蛋一磕,葱花一洒,抹点子辣椒糊就要人家7毛,帽儿说了,一天捞它一二百没问题。孙家老爷子过82生日那天帽儿送来个大花蛋糕一瓶英国威士忌,一咬,蛋糕腥膻难耐,白滋滋的奶油糊了一嘴一鼻子,孙老太太本来就没牙……那瓶威士忌比洗脚水还难喝了一股馊泔水味儿,偏偏明保那小子还充内行,起着哄地兑凉水喝。后来一打听,赶则那两件中看不中吃的买卖花了小200哩,老太太心疼得两眼发蓝,当下就怨帽儿,有那钱不如给自己买顶毡帽,冬天站在风口卖煎饼也暖和,省得光着脑袋让西北风恣意啃。帽儿听了笑,说这辈子他因叫了帽儿便注定没有帽儿,一戴帽子就头晕,晕得连钱也认不清。明保说帽儿光头是时髦,完全是学陈佩斯呢。老太太问谁是陈佩斯,明保说就是春节电视里头吃面的那主儿。孙太太说一看那小子就是吃货,象饿狼追着,见了面眼都直了,愣是撑得直不起腰来,哪有帽儿会赚钱。由此老太太常拿帽儿当阔佬的标竿,挣多少?可有帽儿多?也是,老太太问来问去,还没谁比过帽儿,帽儿便在老太太眼里成了京城之首富。这回孙树国的日本妈要来,比帽儿还阔的日本妈,非同小可,光钱这一点孙老太太就比不过,无形中已有败阵之感。儿子要真看上那些钱跟外国妈一拍屁股走人,剩下她跟老伴将是一片凄凉,40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她又挡不住人家来看儿子,人家有明明白白的血缘关系,那个女人要在这个家里搞起策反来,不但儿子,连孙子也有可能跟她反目,到那时她只有白瞪眼的份儿。

“明保的日本奶奶要来了!”

没一个钟头整条胡同都嚷开了。风自然是明保吹出去的,除了他没别人。有外国亲戚,而且是正儿八经的亲戚,而非表姨夫二大妈五大爷之类,实在是耀祖光宗的事。谁还能比妈更亲,孙家的外国亲戚就是“妈”。自此,明保走路都与往日不同了,仰着脑袋拨着胸脯,俩脚鸡踩蛋儿似地抡开了内八字,据他说,电影里的日本人都这样。

天一擦黑,明保扔下饭碗就奔大门口,倒骑着帽儿爹的平板三轮,在电线杆底下跟那一帮“待爷”们侃大山。虽说一张嘴冒出的尽是凉拌黄瓜味儿,也并不妨碍大谈日本的磁浮列车和摹拟人造地震以及海底青涵隧道,这些都是从她姑姑寄来的日本画报上跫来的,看不懂不怕,上头有照片,反正是个大概的意思。帽儿在这一帮“马路天使”中是干大事,见过大场面的主儿,这会儿,在有外国奶奶的明保跟前也抖不起机灵来了,一副怵窝子相儿。

“明保,你奶奶真来?”

“啧,哄你是孙子。”明保说着掏出日本信封来,在帽儿眼皮底下一晃,“信都来了,还有假。”

信有皮没瓤,是他早晨才从他爸爸那儿偷来的。就这,光信皮也足让哥们儿们一震,信封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邮票就挺让大伙开眼。于是,没人不信了。

“你奶奶当初怎么把你爸扔啦?”

“傻瓜。打仗呗。那时候日本人能活着回去就是命大,谁顾得上谁呀。‘生存极限’这个词儿听过么?”

众“天使”都摇头。

“日本词儿。‘生存极限’就是人活到底儿啦,再往前半步就是死。战败了的日本人往回撤的时候就是到了‘生存极限’啦,多一个人多一份拖累,自个儿都到极限啦,还顾得了谁。听石大哥说,我奶奶刚生下我爸三天,还有病,伤塞!”

“哪个奶?”

“当然是日本奶。”

“再有病也不能扔儿子呀,你日本奶可够狠的。”帽儿说。

“话不能这么说我中国奶不是没儿子嘛,迫切需要,这叫友谊赠送,两厢情愿。真打起仗来你妈也得把你扔了,留你这锛儿头倭瓜眼的傻小子没多大用场。”

“谁说,我妈疼我着哩。把我扔了谁给她抓挠挠去。”

一个叫驴子的问明保的奶奶是不是很有钱。

明保一挑大拇指,“钱海了去啦,见过东芝广告吧?”

大伙说见过,帽儿唱道:“就是那个‘偷去吧,偷去吧,大家都偷去吧!’”

明保说:“偷去吧,里头有我奶的……”想说“份子”,又觉着这词儿太土,不现代,便说“我奶的股事长。”

哥儿几个都傻了眼,谁也没想到东直门后永康这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里还藏龙卧虎地趴着一个“东芝”的孙子。电视里,东芝广告抱猫的妞儿多水灵,小伙儿也够帅,敢情都是明保奶奶的部下。相应地,明保的形象也高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