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静梓起得很晚,来到餐厅时枝子已将她那份早点摆在桌子上了。米饭,拌凉扁豆,渍梅子,咸菜,煮鸡蛋,日本式早点。

信彦到公司去了,父亲尚未起床,说是昨天的宴会搞得太晚,有些累。

餐桌上放着当天的报纸,金静梓翻了翻,比看日文书籍似乎要好懂得多,假名中夹着诸多汉字和照片,印刷也精美清晰。第一版,政界动向,颇有生气,很活跃;二版是体育比赛,棒球手的照片足占了半个版面;三版以下是社会版,“福岛县观光与开发”,“女学生游泳因心脏病急死”、“本屋敷古墓挖掘”等等。

枝子将手里正看的一版递过来,笑着用手指在上面点了点。醒目的位置上印着半尺左右的大照片,照片上的她正张着嘴接枝子送过来的饭团,后边站着父亲和信彦,笑得很开心。照片下面用黑体写着:

印染巨人红宝石失而复得父女重逢

吉冈静子貌惊四座喜浴血亲之温情

她看了许久,照片上她显得太年轻了,由于制板印刷的缘故,脸上微细的皱纹都被掩去,一脸的喜悦与纯真,象个可爱的女孩子。

第一次上报纸,这在国内是不可想象的,只不过跨过一个东海,她还是她,似乎变成了受人注目的,无比重要的人物。

为什么?

一只麻雀落在庭院的石头上,普普通通的跟国内的雀儿没有任何区别,就象中国人和日本人一样,无法分辨。石头在人造瀑布的冲刷下长了一层绿苔,昨天在池袋饭店的庭园里也见过这样的景。大概跟北京四合院里的石榴树、大鱼缸一样,都有一定格局,轻易不能变动,没了那树那缸,没了这水这石,院子再好也没了灵气,变作破庙一般不招人爱。

刘莉来了,金静梓让她一块吃早点。刘莉说,订合同时说了,不管早餐,只是中午和晚上有陪着静子小姐吃饭的任务。金静梓说不必那么认真,反正饭很多,她一个人吃不了。刘莉说合同上订了的事还是不违背好,免得被动。金静梓让刘莉看报,刘莉看了一会儿除了夸赞照片上的她很漂亮以外再没说别的。

“真没想到我也会上报。”她说。

“在日本谁都有可能上报。”刘莉说,日本报纸发行量每千人560份,居世界之首。应该承认,人家的新闻就是快,10点发生地震,20分钟以后就能在电视台上报出是几级,嫌中在哪儿,损失如何。

她问刘莉在日本是学什么的。刘莉说在庆应义塾大学学习经济学,枯燥极了,她不喜欢这个专业。金静梓说,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进修它呢?刘莉说,出国报这个专业的少,不是因为报了这个专业她也出不来,国内人们的观点:喜欢不喜欢在其次,能出国是首要的。出国真好好念书学本事的也不多,不少是抱着赚钱的目的来的。留学生们对她能找到吉冈家的这个差事嫉妒得要死,好几个人都想来,她是通过日中友协的金田春尚介绍的,完全按手序办事,挣得再多,谁也甭咬。又说中国人就是不行,相互之间不是拆台就是使坏,到国外来也是打,关键是素质太差。日本这个国家不能小看,人口不过一亿,几个小碎岛拼在一块儿也抵不上中国一个省大,能量却不可低估。从1960年到1970年,国民生产总产值每5年增加一倍,50年代到70年代15年之间增加了7.6倍,这是什么样的增长速度啊!当前,日本是世界上最大的债权国和资本输出国;世界10大银行,日本占了5家;世界10万机器人,日本占了4万,谁比得了?目前,这个自称大和的民族趾高气昂得有点忘乎所以了,对在日本的外国人,除了老美以外他们谁都看不起,特别是中国人。

金静梓问大和民族这一叫法的来历。刘莉说,顶早日本岛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猴。许是种不好,别处的猴都变成了人,这儿的猴却没这造化,至多会洗洗温泉,却站不起身走路,那根猴尾巴一直掉不了。八千年以前,通古斯族由朝鲜半岛移居日本列岛,成为岛上最早的居民。通古斯即后来的女真、蒙古,这些人黄肤黑发,面长眼细,鼻扁嘴阔,喜捕鱼狩猎。后来,通古斯后裔与其它外来民族不断地交叉混和,形成了日本的“大和族”。

“大杂拌儿。”金静梓说。

枝子问刘莉喝点什么,红茶还是呶啡。

“绿茶。”刘莉转过脸来对金静梓说:“他们的红茶要放柠檬和糖,酸、苦、甜溶于一碗,唯们喝不惯。”

枝子沏了一小壶绿茶,分成三碗,两碗送到她们跟前,另一碗用小盘托着端到外间去了。

金静梓以为有客人,从门帘探出头去,见枝子正将茶歒到和式正厅的佛坛前,毕恭毕敬地敲了一下小磬,然后双手合十,虔诚地低头祷告起来。

“敬神?”金静梓站在她身后问。

“供奉祖先呀。”枝子说,每天的第一碗清茶都要先敬献给祖先。

“家家如此?”

“有佛坛的人家都这样。”

“什么样的人家有佛坛?”

“顶门立户的长子呗。中国不是这样?”

金静梓说,过去有,现一个也找不到了。又说,她在中国的家也有过一个,看雕刻挺精致,就改造了一下,装上隔板成了碗橱。

“祖宗不生气?”

“生什么气,碗橱里每天有好吃的,比你们的一杯清茶强多啦。”

枝子笑了,“姑姑还是个无神论者啊。”

吉冈家的佛坛金碧辉煌,两旁点着圆形的长明灯,里面供奉着松枝、水果和鲜花。坛正中吊着铜香炉,后面是观音菩萨像。像的两边是祖宗牌位,牌位是黑色的,写着金字,每个死者都有一个法号。枝子说,吉冈家信奉的是禅宗,家里人死后要请法号,向所在庙宇的住持请示。

正说着,父亲从卧室里走出来,看金静梓正细读牌位上的字,就将插牌位的盒子拿下来,哗啦一下倒在榻榻米上。

一共14块牌子。父亲说,最上面是祖父的,后面是曾袒的,高祖的……最古老的一块字迹已经模糊,边角都磨圆了。

14代,该有多少年呢?金静梓想。

父亲不知从哪里抱来一捆发黄的厚纸,打开来铺了半间屋子,纸上是一个大树一样的表格。父亲指着“树”的底部说:“这是吉冈家的老祖宗,一个很古老,有名望的家族,一代一代往下传,你看,这儿是我,这儿是你母亲,这儿是父亲和她都位于‘树’的末稍,她和父亲母亲的名字旁边是空的,没有喜梅子,也没有信彦。”

父亲又拿出几张照片,说是老家久津的风景。

“杨贵妃就是由这儿踏上日本的土地的。”父亲不无自豪地说,“她由韩国的釜山启程,横穿过对马海峡,公元757年抵达日本。那时候正是日本孝谦女帝时期,贵妃受到厚遇,在久津落户。以后镇上八木一姓都是杨氏后代,也由此留下久津出美人的佳话。你母亲是八木家长女,该是地道杨氏嫡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