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静子吗?”

老人声音低沉而冷静。

“是我。”

她用同样冷静的声音回答父亲。

父亲拉过她的手,攥在自己宽厚柔软的手心里,久久地看着她。她极感激父亲对她的理解,没有欧美式的拥抱亲吻,没有日本的磕头大礼,很好,就这样见面,很好。不知什么时候,泪珠噗簌簌滚下来了。

站在父亲身边的妇人,严格说她应该叫做继母的喜梅子把她搂在怀里,一边哭一边操着浓重的日本方言诉说,刘莉费劲地听了半天,也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急得她不住地说:“请夫人讲东京话,请夫人讲东京话。”

“瞧我,一高兴什么都不顾了。”继母拉着她在沙发里坐下来,“以前我跟你母亲从来都是,讲久津话的,你母亲是久津地区出名的美人,大家都很尊敬她……你回来了,我很高兴,盼了40年哪,心已经死了,却又见到了你……可怜邻子夫人,不该去的……”老妇人又哭了,哭得很伤心,搞得金静梓心里也酸溜溜的。她不清楚继母与生母是什么关系,怎么对生母的一切那么清楚。阿美送来装在竹编工艺品内的冷毛巾卷,继母抓过来使劲在眼睛上抹,金静梓感到那双闪着精明的眼睛里似乎并无多少泪。

信彦换了一身晚礼服,打着挺郑重的黑领结,领着方才退出去的一大群亲戚来给父亲道喜。父亲靠在深深的沙发里,兴致勃勃地听亲戚们一家一家地致即兴的贺词。继母则在一边给她介绍,谁谁跟她是什么关系,在哪儿工作,家属有几人……她只有点头的份儿,压根记不住这许多的名字,许多的关系。在国内,她从未想过大海这边还有这么多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存在……亲戚们一批批进前,又一批批退下,表情真挚,似乎人人都在无限感动之中,唏嘘声充盈整个客厅。金静梓如同在看服装表演,几十口子人,衣裳鲜艳精美,各具特色,能使人眼花缭乱,连给她递水送点心的女佣穿戴也相当奇巧。相映,她的衣服式样太呆板,颜色过于喑淡,鞋也不行,坡跟圆头,呆头呆脑……她把脚佳回收了收,拘谨地坐在父母亲中间。父亲用坦诚关切的目光看着她,给她一种可信赖的亲切感,到底是回家了,大厅里这些衣着考究,彬彬有礼,不断向她表示着喜悦的男女都是她的同胞,都是她的亲人,她将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在这个华丽家族中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很希望人们提起她的生母,大概在座的除了父亲和这位名叫喜梅子的继母以外没人见过她。刚才继母说了,母亲是久津地区有名的美人,不知是什么模样的。她问这些亲戚中有没有生母方面的亲戚,父亲看了看,大声问:“阿昭没来么?”

阿美说,昭子夫人来过电话了,说老人俱乐部今天演话剧,夫人虽不是主角但也不好请假,所以来不了。说了,改日一定来看静子姑娘。

她问阿昭是谁。父亲说是小姨妈。

枝子俯身在父亲身边说:“池袋饭店欢迎会的时间快到了,让姑姑换件衣裳吧。”

父亲点点头。枝子领着她和刘莉离开客厅,来到二楼给她预备好的卧室。

卧室里陈设简洁,洁白的长毛绒地毯象北极熊蓬松柔软的腹部,铺满整个地面沙发床上的绒罩,床前的软発,厚重的窗帘都是一个颜色,一种质地,清新淡雅核桃木小柜上摆的小瓷人,沙发上躺着的笨乎乎的玩具小熊,一切都体现着女孩子的情致。枝子抱着一叠衣服走进来说:“玩具是父亲特意买了放在这儿的,在他眼里,你总是四十几年前走时的模样,剪着短发,穿著花棉袍。”说着枝子抖开一件绣花和服让金静梓穿。和賑大红底子上绣满了灿烂的樱花和飞翔的仙鹤,配上那条嵌着金丝的腰带,星月般的光彩,王侯般的富丽。

金静梓认为,这样雍容的衣裳只有在舞台上才可能出现,她还是穿自己带来的衣服好。枝子说这样郑重的场合不亚于女孩儿过成人节,连她自己也要换件象样的和服去饭店呢。“静子是大红,我穿紫的才相配。”

金静梓拉出自己的箱子,在几件西脤中选来选去。枝子说:“这种场合还是穿和服和适,再说这套衣服是您母亲穿过的,我跟信彦结婚时父亲作为珍贵礼物给了我。我说,我替您收着吧,将来静子回来了留给静子,女儿穿母亲的,再合适没有啦。谁想,这话还应了。”

是母亲留下的,金静梓不好再推诿,于是凭着枝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往自己身上套,光那条带子就扎了十几分钟。枝子一边给她穿一边向刘莉介绍,这儿叫振袖,那儿是伊达衿,这块鹿子纹的绸叫带扬,那条金丝绳是带缔。枝子说,正式场合穿和服,一般都得请专门的穿衣师傅给穿,自己穿总能让人家在这儿那儿挑出毛病来。当初,她在专门的服装店受过训练,那时系一个带子要8分钟,现在不行了,手生了,这么半天才打一个结子,让人笑话,一刘莉说上了一堂难得的民俗课。

金静梓穿着母亲的和服在卧室里的穿衣镜前走了两趟,她实在难以相信,镜子里那位花团锦簇,娉婷艳丽的女人就是她,她也从来没理会过,自己的面庞竞是这般佼好。

枝子指导她,收腹敛胸,眼睛盯着脚前一米处,走路要頻搁快跑,切忌大步流星。她试试,前部鞋底倾斜的木履害得她直往前栽,脚趾缝也夹得生疼。她满脸通红地说,“怕不行。”

刘莉在旁边兴奋地鼓劲:“漂亮极啦,能上杂志封面,出去一亮相,来宾保证目瞪口呆。电视台过几天就得找你本”金静梓用手抚摸着光滑的和服,和服轻盈随身,散着淡淡的香味儿,不知是母亲留下的气息还是枝子衣箱中的气息。40年前,母亲一定也象这件衣服一样拥抱着自己,在一声巨响中离她而去。如今自己总算回家了,仿佛看见了冥冥中母亲的笑靥。她有些伤感,枝子也用手绢擦眼睛,说:“要是夫人也回来就更好了。”

由枝子领着,她走进了池袋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厅,一踏上红色地毯,场内所有的目光都向她射来,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赞叹。闹不清是身上的大红衣服映的还是灯光照的,她的脸上腾起一片晚霞,很腼腆地向大伙报以微微一笑。父亲从人群中绕过来,由枝子手里接过她的手,将来宾一一作了介绍。除了亲戚以外,父亲还邀请了不少赫赫有名的社会人士,其中也有吉冈公司的主要人物和新闻记者。大家挤作一圈围绕着她和父亲,闪光灯哗啦哗啦地亮,父亲神态自若,脸上闪烁幸福满足的光,很有风度,很得体地向各个方面,各个角度打着招呼,缓缓地在人群中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