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生(第3/7页)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我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

毓崧明智地躲闪开了,他打来一盆水,我以为他要为母亲擦澡,却见他自己洗开了,临了又换了一身齐整衣裳,似乎还在抽屉里找领带什么的。

“你就臭美吧。”我说。

他对我的揶揄并不在意,弯腰对着墙上的小圆镜梳理着头发说:“我总不能穿着工作服,带着一身汗味儿去人家吧。”

“这是变化的开始我说,“要不要再给你喷点空气清新剂?”

“不用清新剂,喷灭害灵就行了。”他边说边朝我撇撇嘴。我们家没有香水,那种奢华的锦上添花离我们太遥远,因为病人的缘故,我们只有去异味的空气清新剂和杀苍蝇的灭害灵。

“德性!”我狠狠地说,“你的衣裳有股卫生球味儿。”

“你不要挑三挑四地不平衡,将来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满是卫生球味儿的衣裳嫁出去,你等着,早晚有这—天毓崧推着车走了,哗哗的车链声消逝在门口,我在窗前坐了一会儿,无聊地看几只雀儿在树间上上下下,后来就开始为母亲缝制小棉垫子。这用旧布拼制的布垫,对大小便失禁的母亲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物件,小垫子两天就要拆洗,以保持清洁,还要预备下几块干软的,以随时替换,这样一来,缝垫的任务就很繁重,这个活又必须由我来干,所以我的业余生活大部分时间是缝棉垫,拆了缝,缝了拆。

这天晚上,母亲睁大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从母亲的眼神中看出了忧虑与不安。从没见过病中的母亲有过这种眼神,我很害怕,怕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我斜倚在母亲床头,轻声呼唤她,她不动,依旧是那样看着我。窗外是邻居电视喧闹夸张的武打声响,是刘婶家溢满全院的醋焖肉的香味儿,是西屋两口为打牌而拌嘴以及他们孩子的尖锐哭声……我盼着毓格快回来。

11点,我听见车响,奔出门去,果然是毓搭,我说:“你快来看看妈。”

“妈怎么了?”他变得很紧张。

“我觉得眼神不对劲儿。”

毓搭支了车子,三步两步来到里间,来到母亲床前仔细看母亲的眼睛。“好好儿的嘛。”他说。

“怎么会好好儿的,刚才……”我闭住了嘴,母亲无神又散乱的眼光投向顶棚以外的无限远。“刚才她不是这样子。”

“刚才是什么样子?”

“有感觉。”

“那是你的想象。”

“怎么会?”

“就算刚才有感觉,现在呢?”

我问他朗诵辅导课上得怎么样。

毓擦说还行,老师到底是戏剧学院科班出身,有实践也有理论,说着拉开架式念了一段怪模怪样的台词,他问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说。

“你没觉得我用气的方式发生了改变?”

“没有。”我冷冷地说。

“我想你大概连意思也没搞懂。”

“我从来也没想把这狗屁不通的台词搞清楚。”

“露怯了不是,它是哈姆雷特的台词,出自一代戏剧大师笔下,你却说狗屁不通。”

“大师也有狗屁不通的时候,包括辅导你念词儿的什么梦,脑袋都进了水。”

“不跟你说话。”毓崧转身去收拾他的床铺,“你最近很不对劲儿,是不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

“你才进入了更年期!”我回敬了一句。

“这两天你老想跟我吵架,”毓搭在我面前毫不避讳地脱得只剩下三角裤,“我猜你们织的袜子又积压了,动员大伙出去推销,就你们生产的那些穿在脚上老往前蹲的前进牌袜子倒真没辜负前进厂的名声,其实这样的厂早该倒闭了。”

“厂子倒闭了我们吃什么?于你有什么好处?”

“转产哪!”他盯了我一眼说,“引进外资。”

“想得美。”

“不想连这美也没有。”

我梦见自己在陌生的胡同里走,周围是黑夜,有依稀的小灯,有稀奇古怪的面孔,杂交的玉米长在房顶上,哗啦啦作响。人们向我指指点点,发出嗤嗤的笑,有吃食摊,我很饿,走过去却没有钱。摊主将一块烙成死王八肉色的饼在我眼前晃,我说这不是饼,是木乃伊。我看见摊主使用的钱是我们车间的领料单……母亲在街口站立,贵妇人一样的金光灿烂,我喊她,她不理,我想那不是母亲,却又见毓崧和她站在一起,表情冷漠地问我:“你是谁?”

我是谁7是啊,我究竟是谁?

一时我迷糊了,回答不上来他的质问。

那些可怕的面孔围拢过来,我惊恐四顾……

我为何如此孤独?

四肖小梦已经成为我们家近期的主要话题,看得出,那位差点儿得“飞天”奖的明星已牢牢地占据了毓崧的心。

“她说了,”毓崧将肖小梦替换为“她”,这使我觉得有难以言表的感情成分在其中,“她说了,做主持人,我的名字得改。毓縣,叫起来不响亮也给观众留不下深刻印象。”

“连毓規都留不下深刻印象,那我这毓英就更俗了,她给你改名的同时请考虑到还有一个孪生妹妹,也需一并修改。”“她说我得改变说话时侧脸看人的习惯。”

“全方位暴露挨死打,这是你告诉我的,是你们舰艇作战的基本常识。”

“她说我的声音很有魅力。”

“我最烦魅力这个词儿,酸。”

“她让我练练美声唱法,增加嗓音的宽度、厚度。”

“我知道,就是让你练电视里潘长江唱的那首《我的太阳》。挺好,很适合你,我得给你买个黑皮钱包系在肚子上。”“她人不错。”

“我没说她不好。”

“我跟她在一起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是爱情的初级阶段。”

“真的?”毓崧转过脸来看着我,郑重又认真,“你的话也许对,男人在感情上没有女人细腻。”

“你够细腻的啦。”我放下手中正缝制的小垫子,不耐烦地说。

“我只是一些粗略感觉,”毓崧甚至没觉察出我的挖苦,“你把这些感觉总结成了理性认识,爱情初级阶段……对,初级阶段……”

看着他那入迷的神情,我真后悔刚才“画龙点睛”地一点,在他与肖小梦的感情进程中我无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不是我反对他恋爱,不是我不高兴他娶亲,而是不应该和肖小梦那样的女明星恋爱,不能娶一个吃不下炒茄子的“外星人”回来。

“你明天问问肖小梦吃过炒茄子没有,只放油和盐的清水炒茄子。”

“问这干吗?”

“你一定要问。”

“很重要?”

“很重要。”

工厂的小姐妹中有个叫江苗的,是影视追星族,对影视圈的人熟得不能再熟了,当然这个“熟”也是单方面的,影视圈的人并不熟悉她。江苗善于搜集明星们的各类新闻,她不但知道谁谁的业务情况,还知道生活情况,比如谁谁跟谁谁正谈恋爱,谁谁在夜市上胡吃,不慎拉了肚子,体重减了三公斤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