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马月光(第2/3页)

孟青枝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她圆圆的苹果脸,疏朗的眉;眼睛不大,但很明亮;虽塌鼻梁,可嘴唇丰艳,仿佛是一轮红日托起一片乌云,乌云也是美的了;她的脸颊不涂胭脂,泛着自然的红晕。她穿着鲜艳的民族服饰,足蹬轻巧的鹿皮靴,在舞台上欢快地独舞时,就是落在大地的彩云。安玉顺做梦也没想到,这团彩云会落到他头上。

“你一个亲人都没了,我嫁给你吧,你愿意跟我去古约文乡吗?”这是孟青枝在演出结束后,走到台下的安玉顺面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安玉顺看着这个明媚而健康的姑娘,叫了声“阿弥陀佛”,迫不及待地问:“古约文乡在哪儿?”

孟青枝说:“长青林业局。”

“长青林业局又在哪儿?”安玉顺再问。

“松山地区。”孟青枝说。

安玉顺倒吸一口冷气。松山地区他知道,在中国的高纬度,一个冷得不能再冷的地区。但他不怕冷,他的生命里有了一团火啊。

安玉顺向组织申请,转业到地方,跟孟青枝一路北上,在长青林业局落了脚。因为他多次荣立战功,身有残疾,地方政府将他安排到武装部当政委,可以赋闲在家。夫唱妇随,孟青枝从古约文乡调到长青林业局文工团。可他们在长青仅仅生活了四年。安平两岁时,孟青枝便厌倦了那里。她嫌长青生活无聊,丈夫像个木偶被提来拎去,一到中小学的开学典礼或是职工代表大会召开,安玉顺就去宣讲他的战斗事迹,而那内容是千篇一律的。最要命的是安玉顺对出席这类活动不但不烦,反而得意,让孟青枝不能容忍。她喜欢骑马,他们结婚时,她特意从古约文乡牵来心爱的马,为它搭了马厩。可她在长青骑马出行时,人们都把她当怪物看,让她好生郁闷。林业局的领导也对安玉顺说,别让你老婆在街上骑马了,你是个英雄,影响不好。好像骑马的女子,都不贞洁似的。那匹马闲起来,威风扫地。而孟青枝生过安平后,迅速发胖,也是风采不再!她沉迷于酒中,容颜憔悴,上不了舞台,只能在文工团当道具师。孟青枝觉得自己再在长青待下去,会疯癫的,向安玉顺提出离婚。安玉顺不同意,孟青枝就说你真想和我过下去,就随我去古约文乡吧。这个要求让安玉顺为了难。古约文乡离长青有一百多里,即便他这个政委是个闲差,每年也有事务性的工作要处理,往来不便。安玉顺不想失去妻子,他找组织谈,组织又找孟青枝谈,折中的结果,他们到龙盏镇定居,这里离长青只有二十多里,往来方便。

孟青枝到龙盏镇的第二年,生下次子安泰。为了照顾丈夫孩子,她干脆不工作了。在她眼里,再好的单位都是囚笼,进去了就失去了自由。她一喝多了酒,就嘟囔自己年轻时怎么那么傻,进什么文工团,给那些并不懂得舞蹈的人跳舞!她说好舞蹈应该跳给月亮看,跳给河流看,跳给野花看,跳给心爱的马和心爱的男人看。龙盏镇的人知道她是因舞蹈与安玉顺结的缘,都逗她,安玉顺是你心爱的男人了?她噘嘴说,起先是,现在不是了,人们就笑。

安泰出生时,安玉顺又被授予一枚三级八一勋章,这在松山地区是绝无仅有的。也就是从那年起,刚兴建的长青烈士陵园,把入园处最显赫的位置留给了他,虽说那时他人在中年。

安玉顺夫妇的隔阂,始于这块墓地。孟青枝说他不该进烈士陵园,因为那里埋的,是真正的牺牲者,而他衣食无忧地活着。安玉顺则说他在战争中失去了胳膊和腿,早就作了牺牲,组织安排他进那块墓地,合情合理。孟青枝讥讽说,那该由他丢掉的胳膊腿进烈士陵园,而不是他!安玉顺被激怒了,说你是想让我到阎王爷那里,把炸飞的胳膊和腿弄回来,埋进烈士墓?孟青枝也不客气,说我就是这意思。安玉顺咆哮道,你这不是咒我死吗?孟青枝不卑不亢地说,你是英雄还怕死吗?

其实孟青枝对安玉顺的失望,源于安玉顺愿意进烈士陵园,意味着放弃百年后与她合葬,因为她是没资格进烈士陵园的。跟一个不想和自己葬在一起的男人过日子,对孟青枝来说,无异于抱着一坛馊酒,美味不再。

孟青枝就从别处寻找生活的滋味。她在古约文乡时,练就了一手刺绣的好手艺,她开始缝制婚服,招揽顾客。她拈着绣花针,在柔软光滑的丝绸上描龙绣凤。荷花鸳鸯、牡丹蝴蝶、喜鹊红梅、碧草蜻蜓、明月彩云、溪流红鱼,都是她热衷勾勒、也是深得新人喜欢的图景。她绣东西不重样,就说她绣的蝴蝶吧,没一只是一样的。而她绣同一种花儿,在姿态和颜色的处理上,也一定不同。她凭赏收费,家境殷实的人家,多给她钱,她也收着;贫寒的新人,不给她一分钱,她也乐意效劳。当然有人以物抵资,她也高兴。安雪儿童年时,最喜欢那些带着物品来做婚服的人了。物品的内容相当丰富,烟酒糖茶,肉干点心,衣裳鞋帽,手电筒,剃须刀,暖水瓶,甚至马吃的豆饼,都从酬劳的通道进入安家。

自从做起婚服,人们就管孟青枝叫绣娘了。

但安玉顺不叫她绣娘,他说这名字听起来像青楼女子的艺名,不名誉,仍叫她青枝。

安玉顺一天要叫她三遍“青枝”,天明、正午和夕阳西下的时刻。他喊她也没别的事情,只是因为一个时辰到了,百无聊赖地唤一声而已。孟青枝也不答应,她觉得他叫的其实是太阳,她不能代太阳说话。有时绣娘出去了,安玉顺就去马棚叫一声“青枝”,所以绣娘骑乘的马,至少有两匹,都以为自己的名字叫“青枝”。

绣娘除了做婚服,还喜欢冬季骑马打猎,夏季去河里叉鱼。绣娘打猎最浪费子弹了,不是她枪法不好,而是她一进山,拿酒敬奉山神时,自己也蹭上半壶。她的眼力和手力被烈酒一烧,成了逼近西山的太阳,一路下滑。她眼花手抖,自认看准了狍子或松鸡,可子弹掠过,它们毫发无损地逃掉了。她也曾把黑漆漆的树墩当成野猪,一通扫射,看着树墩不倒,她还嘟囔:“轮到你转世了,别硬挺着了——”沦为笑柄。她叉鱼却是十拿九稳,这时她不喝酒,心手一致。她站在河湾,瞅准了鱼,用人字形鱼叉奋力一叉,水面的涟漪中,立刻泛起鱼血的鲜红,一条鱼随着鱼叉浮出水面。绣娘喜欢叉大鱼,她嫌小鱼刺多,吃起来麻烦。她不用挂网逮鱼,除了为了独享站在水中的那份快乐,也是想让鱼死得痛快。挂网打的鱼,往往欢蹦乱跳着,它们离死,还有一段挣扎的路途,而鱼叉能干脆利索地让鱼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