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两双手

有一个女人不怕安平的手,而且她的手也像安平一样被万人怕,她就是青山县殡仪馆的理容师李素贞。安平和她,是半公开的情人关系。

李素贞是有丈夫的,这男人年轻时在青山县粮库工作,五大三粗的。可就是这么个气壮如牛的人,新婚不久,竟患上了罕见的渐行性肌肉萎缩症。他从四肢和手脚开始萎缩,一直发展到胸肌和面部,整个人就像被蛀虫掏空了,只剩一副骨架,最终瘫痪在床,一病二十年!虽说他们没孩子,李素贞可以离婚,一走了之,但她对他不离不弃,每天坚持给他喂药、按摩。这个男人能活到今天,连医生都称奇迹!

李素贞那时没工作,丈夫病倒后,他唯一的弟弟怕受连累,不敢来他们家了,街上碰见李素贞,连嫂子都不叫,只是“哦——”一声,算是打招呼,令李素贞寒心。而她的娘家哥哥,也惊弓之鸟似的,远远避开她。丈夫的病就像一场火,而亲情是一张脆弱的纸,顷刻间化为灰烬了。李素贞是个刚强人,她想反正两家的老人都过世了,没需要赡养的,平辈的亲戚不认他们了,权当陌路人,没啥了不起!李素贞到幼儿园当临时工,以微薄的收入,挑起家庭重担。后来青山县成立殡仪馆,要招一名理容师,月薪二千八,她动心了。她一去就聘成功了,因为没有竞争者。她的工作说白了就是给死者化妆,让他们有个好走相。每当她的手触着死者冰冷的脸颊时,她对丈夫的怜惜,油然而生!尽管他萎缩得形同枯叶,但毕竟还有温度!一个人身上的温度,多么令人迷恋啊。

安平和李素贞好起来,源自一次握手。他的一位同事的父亲故去,他去殡仪馆送葬,看到了李素贞。听说她是理容师,安平如遇知音,主动伸过手去。他们的手被人群冷落惯了,一经相握,如遇知音,彼此不愿撒手。这次长久的握手,让安平回味不已。李素贞的手弹性十足,温润绵软,与他想象中的理容师的手,大不一样。后来他们好了,安平才知道,李素贞很注意保养手。理容师工作时,通常都戴塑胶手套,李素贞却不,她觉得那是对死者的不尊。她不想让自己因操劳过度而变得粗糙的手,刮疼了死者的脸,所以格外呵护它们。每天临睡前,要仔细洗手,然后将用蛋清、蜂蜜和野玫瑰的浆汁调和而成的润手霜,涂抹在手上。她的手如丰唇,在死者脸上留下人世最后的吻——温暖而洁净的吻。

安平第一次约李素贞吃饭,是在一家羊蝎子小馆,那是腊月天,零下三十多度,他刚外出毙人回来,心里冷得受不了。一坐下来,李素贞就眨着眼睛对安平说:“咱俩都是长脸,小眼睛。”安平说:“长脸小眼睛的女人有味道。”李素贞莞尔一笑,说:“长脸小眼睛的男人知道心疼女人。”一番对话,是一条看不见的红绳,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起了。吃了火锅,喝过烧酒,他们走出小馆时,北风呼啸着,两个人在夜色中情不自禁地牵起了手。虽然他们戴着棉手套,可手上的热气像火焰一样,穿透棉絮,直达掌心,让他们感受到彼此的热度。安平没吭气,一直把她牵到自己的住处。那个夜晚他们是落在室内的两片雪花,相拥的一刻,融化了彼此的寒凉!李素贞从面相看清汤寡水的,但除去衣服的她,异常丰满、青春,尤其是双乳,像两座年轻的山脉,生机勃勃。安平将脸埋在她怀里,热泪奔涌。他的泪水为这两座山脉,引入了一股甘泉。

李素贞接受了安平。丈夫的疾病,对她而言是一次生活的塌方,她被掩埋在废墟下,是安平的力量和柔情把她发掘出来,重获新生。为交往方便,他们认了干兄妹,安平常到李素贞家帮她干活,单位节日分发的福利,也直接送到她那儿去了。李素贞的丈夫虽瘫在床上,身体虚空,但他思维是敏锐的。尽管安平从不在李素贞家和她有任何亲昵之举,她去他那里,经过身体的雨露洗礼后,也从不一起过夜,那男人还是察觉出他们非同寻常的关系。他做出的报复举动是,安平一来,他就扯下盖在身上的毯子,露出赤条条的身子,吆喝李素贞做按摩。很奇怪,他的身体快成灰烬了,嗓音依然高亢。看着李素贞纤细的手指,在那骷髅似的身体上抚过,安平仿佛看到了末日情景,痛彻心骨。

这么多年来,安平有了不快,只要给李素贞打个电话,不需倾诉,只是听听她的声音,就像教徒聆听了圣音,顿时云开日朗。他外出执行死刑任务归来,李素贞总会在他家里,备下他喜欢的酒菜,温柔地为他洗尘。

他们无法离开对方的手了。

他们最惬意的时光,就是激情过后,软绵绵地并排躺着,互为倾诉他们的手的故事。在别人看来,这样的手下发生的故事,一定恐怖和血腥,其实不然。有时在法场和殡仪馆,也有动人的故事发生。

松山地区一共有七块法场,都在无人的山间,其中二进峰和南伊岭法场是两个大法场,安平去那里的次数最多。法警执行任务时,一般穿便服,戴墨镜、口罩和长檐帽,这样死刑犯和来收尸的死者家属,看不出法警的真面目。枪毙一个死囚时,通常是两名法警立其身后,如果一人打不中,另一人立即补枪。安平心理素质和枪法都好,不止一次给同行补枪。当然,他们的半自动步枪的枪膛里只有两颗子弹。两颗子弹,意味着法警只能犯一次错误。

安平记得有一年春天在二进峰法场,被处决的三个死刑犯中,有个十九岁的青年。他因继父酒后殴打母亲,一怒之下,用菜刀砍死继父。他不像别人临刑前浑身哆嗦,拿不成个,他挺直胸膛,面带微笑,跟法警开玩笑,说是把他送好了,他去西天取到长生不老经,会通过梦境传给他们。他要求站着死,说自己从没给人下过跪;还要求面对枪口,说是背后放枪的人,在他眼里都是孬种!一般来说,对于死刑犯的最后请求,行刑官会满足他们的心愿。这个青年背对沙坑站着,面对法警。想必他那一脸粲然的微笑,让子弹胆寒了吧,安平身边的法警,两枪都打飞了,小青年调侃那名法警,说这怪不得他,而是那两颗子弹爱上云彩了。他转而对安平说,叔,你要是能让我死得痛快、干净,不毁我容,我就化作一只鸟儿,给你唱一路的歌!安平点点头,让他把嘴欠开一道缝儿,就在他张嘴的一瞬,安平扣动扳机。子弹从他牙缝中穿过,宛如风儿呼啸着越过峡谷,连一颗牙齿都没伤着,从他后颈钻出,只留下一个圆圆的弹孔,一枪毙命。小青年的脸干干净净的,连血迹都没溅上,验尸官都称奇迹。更奇的是,安平收枪的一瞬,一只黄雀儿忽然从林中飞来,低低地盘桓在他头顶,发出鼓掌似的清脆叫声。安平上了吉普车,这黄雀儿竟一路追随,直到他进了城,打开车门,探出身来,它为他留下最后几声明丽的叫声,才飞回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