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马月光

绣娘快八十了,却还像年轻时一样,喜欢骑马出行。她做好婚服,会择个好天气,骑马给人送过去。

绣娘眼里的好天气,光明是必不可少的。没有光的日子,在她生活的篇章中,就是一张白纸。

她不爱在没光的日子出门,也是心疼她的马。这样的日子唱主角的通常是雨雪,坏天气役使马,无疑是对它们的一种折磨。

绣娘骑过的四匹马,都是鄂伦春马。这个品种的马,直头大眼,腰背平直,四肢粗短有力,蹄质坚硬,即便不挂马掌,也能步步踩到实处。而且这马性情坚韧,能忍饥耐渴穿山越岭,毫不腿软。它寿命也长,鄂伦春人得了它,就是得了一个长工,有了分担生活的伴儿了。

绣娘骑的第一匹马,是黑鬃黑尾的红马,这马跟了她二十年,直到老得迈不动步了,绣娘才物色第二匹。第二匹马来她家时,绣娘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这匹跑起来旋风似的黑马,不仅绣娘骑,孩子们也比试着骑。安平安泰的好骑术,就是在它身上练就的,所以当它十二岁时在瘟疫中死去,他们哭得比她还凶。绣娘的第三匹马,是匹有着金色鬃毛的栗色马,这也是安玉顺唯一喜欢的马,这马伴了他们十八个春秋。

绣娘如今骑乘的马,是匹银鬃银尾的白马。它奔跑起来,就像一道闪电划过大地。绣娘喜欢它,也是因为人到老年,苍凉四起,这世上的黑暗渐入心底,她希望白马那月光似的尾巴,能做笤帚,将这黑暗一扫而空。

她相信这会是她此生驾驭的最后一匹马了。

绣娘与安玉顺的婚姻,是英雄美人的传奇。

安玉顺祖籍锦州,家境贫寒。他的父亲是放马人,母亲给大户人家帮佣,两个貌美的姐姐在棉衣坊做活儿。日军入侵锦州时,安玉顺的大姐在棉衣坊,遭到三个鬼子轮奸。两天之后,她用父亲拴马的绳子,吊死在房梁下,死前特意用木梳蘸着水,将两条长辫子梳得又光又亮,扎上过年才舍得用的红头绳。安玉顺的母亲失去长女,哭得死去活来。他父亲自作主张,将次女许配给一个当过土匪的盐商,说东北已全部沦陷,做过土匪的男人,有股子蛮劲,不会让自己的小女儿在乱世中受辱。谁知成亲不久,这盐商的两处储盐仓库,在日军的轰炸中,尽遭焚毁。盐商不怪罪日本人,反说新娘子是扫帚星,败了他的家业,逼妻为娼,将钱给他赚回来。安玉顺的二姐不堪凌辱,吞鸦片死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相继自杀,安玉顺的母亲疯癫了,常把灶底灰当粮食吃,把废纸当菜叶吃,夜晚到马棚和马说话,一说就是半宿。有一天她走到城外,掉进河里淹死了。母亲去世那年,安玉顺十七岁,在街市做脚夫。父亲连遭打击,精神萎靡,有天他对安玉顺说,日本人来了,咱没太平日子过了。爹年纪大,不能扛枪打仗了,你要想过上好日子,就打鬼子去吧!炮弹不长眼,佛主是长眼的,爹会出家,吃斋念佛,保佑你平安无事!将来你想爹了,就念声佛号,爹在千里之外,心里也能听到!有一天胜利了,你也不要寻爹,爹踏进佛门,跟你就是两路人了。人生是苦的,爹这一走,笃定不会还俗了,你找也没用的!

安玉顺听了他爹的,打鬼子去了。

而他父亲在那年秋天,去海城的大悲寺,出家做了和尚。

安玉顺最初参加的是东北民众自卫军,发起者邓铁梅曾率部攻克凤城和庄河,声威远播。队伍极盛时,达一万余人。他们在辽南地区打鬼子,是日伪军的眼中钉。安玉顺小时喜欢打弹弓,所以他当了兵,枪一上手,感觉是牵着了一条忠诚的老狗,没有陌生感。那枪也格外听他的话,子弹出膛,没有白费的。家人的悲惨遭遇,是安玉顺心头永久的痛!杀鬼子,缴获武器,对他来说就是节日!由于日伪军持续围剿,东北民众自卫军陷入困境,力量削弱,最终邓铁梅在伤病期间,被叛徒出卖,在沈阳惨遭杀害。东北民众自卫军损兵折将,化为小股游击队,继续与敌人周旋。安玉顺在一次游击战中负伤,在辽南农村养伤,伤愈后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抗战胜利后,又随抗联队伍加入东北野战军,参加对国民党的最后决战。安玉顺的半条胳膊和一条腿,就是在锦州战役的硝烟中失去的。锦州之战惨烈,和安玉顺一个连的战友,只活下三人,个个落下残疾。

赶走了日本人,又赶走了国民党人,锦州解放了,老百姓的日子终于恢复了平静。安玉顺在后方医院养伤回到锦州,新中国成立了,组织安排他在部队后勤部工作。他思念父亲,还是动了寻父的念头。他行动不便,托人去海城大悲寺探寻,回来的人说,除了云游的和尚,留在寺里的,没有来自锦州的。向他们打听云游者中有没有姓安的,和尚们都说出家人只有法名。安玉顺明白,褪去俗名的父亲,与自己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安玉顺在锦州工作清闲,生活有保障,只是三十好几了,终身大事还没着落。组织上曾介绍一个部队医院的护士给他,初次见面,他见她哭红了眼睛,一坐下来,便低头失神地看着他的断腿,如临深渊般发抖,知道她满心不乐意,赶紧放她走,跟组织说这护士太单薄,不称他意,给她以找健全人的自由。这之后他的一个老战友,又给他介绍了一个,这姑娘倒是愿意,可他受不了她身上的味儿。她是酱菜厂的工人,比他大一岁。又黄又瘦不说,还一脸霉斑似的痦子,说话唾沫星子四溅,口腔散发出恶臭。感觉她在酱菜厂,经年累月的熏染,自己也成了一棵酱菜,安玉顺找了个借口回绝了她。

在婚姻上他最终认了命,心想等吧,是你的终会来。就像人们不喜欢黑夜,可月亮最终投入的,却是它的怀抱呀。

他也果然等来了一轮好月亮。

五十年代初,安玉顺参加了军区系统组织的英模事迹报告团,巡回演讲。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走遍了东北最重要的城市。每到一站,当地政府都会安排一场文艺演出。他们到最后一站林市,已是遍地白霜了。安玉顺一路上讲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艰苦卓绝,已讲得懈怠和疲惫了,到最后一场,他的心境与时令一样,苍凉肃杀,终于道出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他能够在战争中活下来,也要感激出家的父亲。他父亲说过,炮弹不长眼,佛主是长眼的。安玉顺念了一句佛号,涕泪长流,以低沉的话语,结束了一路高调的演讲。他的这番心灵话语,打动了一个姑娘的芳心,她就是坐在台下的孟青枝。

孟青枝比安玉顺小十多岁,是个热烈奔放的鄂伦春姑娘。她出现在报告会现场,是被林市抽调来,为英模报告团作文艺演出的。她的鄂伦春独舞,在松山地区很有名气,而松山地区隶属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