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龙山之翼

辛欣来逃入山里,有如飞鸟入林,实难搜寻。

松山山脉平均海拔六百米,它像一条舞动着的彩练,春夏时节被暖风吹拂得绿意盈盈,秋季让霜染得五彩斑斓,冬天则被一场连着一场的雪,装扮得通体洁白。它绵亘数百里,一路向北,起起伏伏的,初始南北走向,到了青山县,它似乎厌倦了一个姿势向前,调皮起来,这条彩练忽然打了个结,山脉呈东西走向了。它这浪漫的转笔,给这一带的山峦,带来了不一样的气象,峰峦峻拔,林木茂盛,溪流纵横。不像它南北走向时,清一色馒头形的山,山势柔和,起伏不大,且山顶大都未老先衰似的半秃,山间的水系也不够旺盛。

一般来说,山间的乡镇,多建在地势平缓的山脚下,面向滩地和河流,这样背风,取水方便,利于出行、放牧和耕种,可龙盏镇却与众不同地依山而建。

这座山自东向西,盘桓而上,曲折有致,状如飞龙,名曰龙山。山顶生长着秀挺的樟子松,这树是林中的绿娘子,经冬不凋,哪怕寒风肆虐,它枝头的松针仍是苍绿的。山顶对称盘踞着两块雪青色圆形巨石,一丈见方,在日光下熠熠闪光,人们说那是龙珠。

龙山的南北两翼,生长的树种是有差别的。北翼临着格罗江的山坡,以柞树、鱼鳞松和白桦树为主,南翼多是落叶松和杨树。龙盏镇就分布在山的左右两翼,分四部分。南翼为东南岗和西南角,北翼为西坡和北口。这两翼的住屋和人口是不对称的,南翼多,北翼少。而且两翼的生活气象也不同,南翼灿烂明亮,所居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北翼清冷幽深,住的多是生活底层之人。镇子最高点的西坡,在半山腰上。西坡平缓,出行也还方便。

龙盏镇的主干路叫龙脊路,东西向,依着山势,渐行渐高,直达西坡。从西坡到山顶,有两条曲折的茅草小道,是人们用脚踏出来的。以龙脊路为经,南北两翼又有十几条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路。

这里的路都是砂石路。

龙盏镇经济发达后,镇政府曾一度将龙脊路修为水泥路,还在山顶建了个八角亭。可是改造完成后,这里失去了太平。那年林中带毒的草爬子,咬死了两个人,这是龙盏镇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令人惊恐。而格罗江在那一年两次发难,春季的倒开江和盛夏的洪水,让它所辖的两个村落陷入汪洋之中,损失惨重。镇子地势最低的北口虽没进水,但洪水已逼在眼前。有会看风水的,说在龙山修水泥路,等于在龙脊上贴了一帖膏药,路不透气,龙山成了病山。更不该的,是在山顶建八角亭,这不是在龙头上打伞么!龙喜雨,你不让它接天雨,它怎么活?唐镇长一听,赶紧想辙,恢复原貌。亭子他差亲信放了一把火烧掉,就说是山顶的樟子松雷击起火,殃及八角亭,算在天灾上,谁又能追究天的责任呢?水泥路处理起来也不麻烦,唐镇长跑了两趟长青县,将龙盏镇自来水工程项目的批文拿到了手。工程上马,主干路挖沟埋设管线,原路就得掘开。其实龙盏镇的人和牲畜,也不喜欢水泥路,下雨时走在上面,栽跟斗、打滑的事时有发生。

八角亭和龙脊路上的水泥铲除后,镇子不仅恢复了宁静,还比以往兴旺。人们说龙喜欢水,在它体内植入输水管线,等于给它注入新鲜血液,龙颜大悦,恩泽百姓是必然的。

然而一桩震惊松山地区的杀人案,却让龙盏镇沦为阴气沉沉的地方!

在镇长唐汉成心目中,辛欣来强奸安雪儿,比他杀掉养母更加十恶不赦!安雪儿是龙盏镇的一块招牌,或者说是一盏灯。他还想着将来在一心山建寺院时,请安雪儿做居士,参与法事,引来香客呢。

青山县原来是个林业局,龙盏镇则是它下辖的一个林场。建国初松山地区林业大开发,汇聚了各路英豪。唐汉成的父亲唐铁刚,就是最早的林业工人。因为懂技术,他先在林场开绞盘机,后来开运材车。那时已婚职工不能带家属,一年只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女人们思念丈夫,会在农闲时节探亲。当时森林铁路只修到松山,从松山到青山又不通客车,女人们只好搭运材车或是运货的大板车,才能抵达。有时路上周折,走个十天八天也是有的。唐铁刚的车,搭过不少前来探亲的女人。这样的女人通常和助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省下车费的她们,会将带的好吃的,拿出部分,犒劳他们,夜晚在客栈住宿,还主动帮他们洗衣服,一路有说有笑,亲如一家。

然而有一次搭乘唐铁刚运材车的女人,一身素服,上车就抹眼泪,满面哀伤。原来她丈夫伐木时,一棵脸盆般粗的落叶松,倒伏那刻,因风向突变,没有惯常地顺山倒,仰山倒了,活活将他砸死,她是来奔丧的。那泪光点点的女人中等个儿,杨柳细腰,瓜子脸,娥眉,丹凤眼,月牙形嘴唇,一副梨花带雨的姿态,楚楚动人。唐铁刚仿佛历经严冬,猛然看见了一簇春天的绿柳,直想把她含在嘴里。他仔细打听,知道这女人比自己大三岁,还没孩子。他不顾家人反对,苦苦追求,最终娶了这寡妇,将家安在龙盏林场,生下唐汉成。没想到儿子七岁时,唐铁刚车祸身亡。再度丧夫,连她都觉得自己是晦气之人,发誓不再嫁了,吃了长素,含辛茹苦地养大孩子。唐汉成孝敬母亲,从小就给她洗脚,烧炕,捶背。他十八岁时按照政策,接了工伤死亡的父亲的班,在山场伐木。他挣的每一笔钱,都如数交给母亲。

唐汉成二十多岁时是公认的美男子,一米八的个头,偏瘦,宽肩,眉骨很高,这使得他浓眉下的眼睛,有股不寻常的味道,有几分深邃,几分忧郁,又有几分柔情,这样的眼睛就是摄女人魂魄的法器。来唐家提婚的人很多,可他最终娶的却是陈美珍,比他大四岁不说,还丑得出名。这令许多姑娘心碎。

陈美珍当年在供销社做出纳员,她兄妹三人,自幼失去父母,是哥哥陈金谷把她和弟弟带大的。陈美珍喜欢上了唐汉成,非他不嫁,求哥哥帮忙。在她眼里,哥哥是林场的场长,唐汉成一个伐木工,就得臣服于他。陈金谷明白,如果提亲,唐汉成是不会答应的,他们实在不般配。自然结合不行,只能设圈套,让唐汉成中计。冬天的一个日子,陈金谷让老婆在家做了几道好菜,请唐汉成来喝酒,把他灌得烂醉如泥,搀扶到妹妹的住屋。陈美珍毫不含糊,将他扒得溜光,自己也脱得只剩背心短裤,躺进一个被窝。唐汉成的母亲见儿子去陈家喝酒,月上中天了,还不回来,知道不妙,连忙去寻。一进陈家的院子,她就听见屋里传来姑娘的哭声。原来陈金谷料到陈母上门,早就交待给了妹妹,听见门响就哭,陈金谷夫妇则佯醉不起。唐汉成的母亲一推开屋门,陈美珍便披头散发跑过来,哭诉唐汉成喝多了酒,闯进她屋子,生生将她糟蹋了。唐母从杯盘狼藉的饭桌上捧起烛台,去了陈美珍的住屋。她见儿子睡在炕上,衣服扔在地上,知道他被算计了,叹了口气,返身到灶房的缸里舀了一盆凉水,朝儿子头上泼去。唐汉成醒来,看到袒胸露臂的陈美珍,异常羞愧,以为自己真的做了糊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