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4页)

公社派人去木卡喊水上漂来拆木摞子,回来的人说他不在。与局里联系,电话又打不通。

公社和大队的人都看到了危险的加剧,就是没有办法,有的说用炸药包轰。炸药包轰是可以的,以前也炸过,但都是水运局的人炸的。危险不断在加剧,被堵的洪水已漫上岸,正向桃花寨的低洼处流去。再不疏通,寨子就被泡在水里了。无法可施时,便决定用炸药轰,冒险是冒险,但不炸问题更大。炸药包捆好以后,大家都不敢去拿,怕成为邱少云。很久以后,地宝才铁着一张脸站出来。

“我去!”

话说得很坚决,大家盯着他,一言不发。有的拿来了绳子准备为他拴在腰上,他却把绳子一抛。

“不中用。”

人们都知道不中用,如果掉下河去,满河的木头哪能拖得出来。即使拖出来也会被漂木挤压成肉饼。天宝看看他,责怪他不能为此去冒险。

这的确是一次很冒险的行动,去放和点炸药包的人必须从漂在洪水面上的木材上踩踏过去,木材是在洪水中运动的,一是心要静,二是脚要准,三是动作要灵活敏捷,稍有闪失就会因踩不住木材掉下去,只要掉下去,水性再好的人都会因河面的木材太多而没有逃生的机会。再则,不可预料的是在行进过程中如木摞子突然垮掉,受堵的洪水和木材就会决堤而去,惊涛裂岸,骇浪冲天,就是水上漂也奈何不得。

这些地宝咋不知道呢?岷江边上这几十年,被洪水卷走的人他见得多了。但他很坚决,他要在寨人面前表现表现,要为他的过去赎罪,为自己洗清所有的劣迹,让寨人原谅他。

贫下中农火暴暴地为他拿了一瓶酒双手捧着递给他。

“地宝哥,喝几口壮壮胆,我在这儿等你。”

地宝喝完酒,拍拍胸口,扫视一眼寨人,人们都给他报以信任的目光。他再望向寨子时,寨子的楼顶上却有一个女人有点幸灾乐祸。这让他更加从容。

他向水边走去,正欲踏上靠岸的一根木头时,一辆自行车飞奔而来,车上的人向他喊道:“不能去,你不要命了吗?”

人们这才看见自行车后的衣架上有一根鸭脚子,还未看清时,水上漂已经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站在人们面前。

地宝并没有退回来,水上漂上前打量着地宝:

“你以为力气好,水性好就拆得了摞子吗?你有几条命?”

地宝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上也上不得,退又退不下。人们这才喊地宝回来,地宝往回走时,对水上漂恶狠狠地说:“这是我们寨里的事,你管不了。”

水上漂却还以颜色:

“怪了,啥时河木归寨里管了?”

水上漂并不急于去河中,而是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转,趴在地上看,蹲在地上想,有时又掐着指头算,皱着眉头不说一句话。人们看出了这摞子的难拆。这时,天宝从贫下中农手中夺过酒送到水上漂面前,水上漂看着天宝,心里好激动,干他们这一行的,命都拴在木头上,尽管有一门绝技,但还是让很多人不齿,赶了几十年的漂了,拆了不知道多少摞子,还从未得到过这么多人这般的照顾。水上漂久久地凝视着大家,什么都没说便一口干了瓶里的酒,将嘴一抹,拖起鸭脚子就向河里走去。

只见水上漂在漂浮的木块上灵巧轻捷,跳着欢快的舞蹈,手上的鸭脚子成了他平衡身体的法宝,他的双脚就踩得那么准,每一根木料都是他通往木摞子的一座桥。左跳右跳,忽上忽下,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木摞子的上方,他爬上木摞子,人们都捏紧了拳头,收住了气,害怕听见那山呼海啸的声响。他却若无其事,仔细地四方观察,突然就停在了一根微微翘起又没全压住的木头上,然后再回到水面上,仔仔细细地看了上上下下的木头和河水的缓急。好一阵子以后,他才下到那根木头的上方,先是轻轻地碰了一下木头上翘的部分,看见摞子有一点抖动,然后,慢慢地将鸭嘴伸向木头承重的地方,轻轻地试试,再调整一下方位,仔细看看回去的路线,皱着眉头,想想会出现的情况,于是回过身,双手紧紧地握住鸭脚子的最尾端,使尽全身力气一搬,翘起的木头瞬间滑落,接着是轰隆隆山崩地裂的声音,堆成山的摞子散架似的垮了下去。正当上游木料加速溜走,又奔腾而来时,水上漂比去时更加神速更加灵巧地从木摞子处飞了过来,一个蹦子站在了岸上,双手将鸭脚子杵在了胸前,喘着粗气,目送堵拦的木材哗然漂去。

人们围着他问他伤着哪里没有,他却连气都缓不过来,只是很镇静地揺着头。继而,伸出一只手来。

人们不知道水上漂在要什么,却见玉凤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给水上漂递过一瓶酒。

两人相视了好一阵,当人们鼓掌向水上漂表示谢意时,玉凤却红涨着脸走掉了,水上漂失落地目送她。

自此以后,玉凤便爱上了精瘦精瘦的水上漂。

三奶奶说:“这活路生死无定准。”

玉凤说:“好孬是个拿工资的。”

“不晓得你咋个想的。”

“以后你就晓得了。”

武生喜欢阿秀是因为她身上总散发出一种青草的芬芳,他知道这种芬芳来自广阔的草原,他还喜欢阿秀的声音,很脆很爽,像太阳吸去了声音里所有的水分,一碰上什么,哪怕是空气都会发出叮叮当当的铿然之音。她总是如阳光一般洒在草地上,那么一目了然;总是如山泉一般歌唱在深谷里,那么甜润怡然。

阿秀不喜欢武生,他不像他的名字,一点也不具备男人的阳刚之烈,豪壮之美,像一个弱女子,什么时候都是风吹杨柳,月出东山一样。反倒觉得地宝是条汉子,恨就恨得咬牙切齿,尽管说心太黑手太狠,但这种人只要悔过以后便会以死相许,爱到骨子里,爱得轰轰烈烈。但地宝也像山里的雾,让人总看不到头尾,找不到路数;又如草地的潭,让人不知道他的深浅。

父亲说:“这娃有文化,有头脑,把握得住自己。”

巴桑望着她不吱声。

父亲让她把不稳了。母亲还是那副神态,任何事都不拿任何办法,像一个木桩子。

“就这么定了。”

父亲说,然后看着巴桑,巴桑点了一下头。阿秀也不再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