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密语(第3/5页)

里屋黑了下来,灯光亮在外屋。金葵一个人在黑暗中的桌边坐着没动,脸上的表情有些木然。

逢十这天,远征车队终于走出了山西,进入陕西,在陕西定边县的安边镇,他们看到了长城的另一番景象。陕北的长城不见砖石,皆为土墙,年久无修,大都塌成坡状。废堡断垣被黄沙包围,那种沧桑之美慑人魂魄,感观非常。

画家们拍照,摄像,作画,各选角度,各取所需。阿兵陪着谷子扛着画架向一个沙丘走远,使高纯得以再次走近阿兵的车子,俯身仔细观察那颇为可疑的车头。

显然,车头疑点重重,左车灯与右车灯新旧两异,前杠上方的车皮也有失圆整。车身的一侧,不同寻常地被油漆包新,高纯蹲下身来,以手摸试,似乎能感觉出车身在油漆覆盖下的凹凸划痕。

这时,已经走上坡地的阿兵无意回头,他看见了高纯在那旅行车前左右盘桓,他马上与谷子说了句什么便返身下坡,大步走回停车的空地。他回到空地时高纯已经离开,阿兵望着高纯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车子,目光说不清是恐慌还是凶狠。

这段细节当然无人关注,车队随着每天日出日落继续昼行夜伏。在安边镇之后他们穿过靖边县的统万城遗址,看到夕阳在长城的残垣断壁中忽隐忽现,傍晚时画家们在统万城遗址附近的村子里扎营休息。晚饭后高纯认真洗刷了车身上的厚厚尘土。周欣也端着一只借来的脸盆,到水井这边汲水洗衣。天就要黑了,她无意抬头,瞥见谷子和阿兵在房东的屋顶上说着什么,她听不见声音,但从动作上可以看出,二人似乎发生了争执。

次日清晨,画家们起得比往常要早,他们在晨雾未散之时赶到了榆林县境内的长城镇北台。镇北台在水蒙蒙的空气中肃然拱立,雾中的长城在画板上更显气息凝重,大家纷纷拍照摄像,匆匆画着素描草稿。高纯也随着众人的目光左顾右盼,南边绿阴如海,北边沙漠连天,长城的残迹出没其间,荒芜毕现……

高纯拍下两张照片,他的镜头继续移动,阿兵和谷子进入了取景画面。从镜头中可以看到,阿兵和谷子没有随众登台,他们单独留在镇北台下,留在那辆旅行车边。谷子激动地对阿兵说着什么,阿兵一通摇头摆手。高纯用长焦将二人拉近,把他们和那辆可疑的车子,一同锁定在画面中间。

两天之后,画家的车队继续在陕西横穿,沿途可见古长城横亘于地平线的坡脊之上,西风残照,肃杀生烟。老酸昨夜睡得好觉,此时神情灿然,又滔滔不绝地讲开了长城典故。

“光是明代修的长城,工程量就有五千万立方的砖石,一点五亿立方的土。如果用这些材料铺成十米宽的大道,可以绕地球两圈还多。按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工程的残酷性可想而知了。所以说,中国历史上的内忧外患,国家兴亡,光从长城的修建史来看,就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咱们今天画长城,要是能把这种历史感,把咱们人类的回顾与反省,都表达出来,那就有意思多了……”

老酸话语未落,小侯忽然打断:“哎,你看怎么回事,他们没跟上来,他们怎么停车了?”

高纯从反光镜中看到,后面旅行车果真停下来了,堵住了道路,整个车队都跟着停了下来。高纯也把车停住,老酸下车跑去查看究竟,高纯也下车跟在周欣后面,一起向旅行车走来。远处土色的长城墙垛楼峰高低错落,仿佛都在争睹这群远道而来的造访者,不知他们泊于荒野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旅行车的前盖被阿兵打开来了,几个画家围住探头探脑,周欣向谷子问道:怎么了,车坏啦?谷子说了句:不知道,好像发动机声音有点不好。一直躬着身子检查机器的阿兵抬头擦汗,与高纯的目光瞬间相碰,高纯的视线刚刚从机罩盖前延伸进去,阿兵马上直起身子,将机罩盖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有人问:“怎么啦,没事吧?”

阿兵警惕地瞟一眼人后的高纯,跳下车头,对谷子低声说了句:“没事了,上车吧。”

大家散去,各回各车。高纯和阿兵彼此相视,对峙良久,然后才各自走开。一边的谷子当然看得懂彼此的猜疑,只有周欣不免有些莫名其妙,她转头试图询问谷子,谷子转身低首,已经上了车子。

周欣跟在高纯身后,走回他们自己的汽车。周欣问:“哎,你跟阿兵和谷子是不是吵架了?因为什么呀,是因为我吗?”

高纯一言不发,上了车子,周欣未再追问,也上了车子。车队重新出发,高纯从反光镜中看出,阿兵有意拉开了距离,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他抬头向前看去,车队的前方就是陕甘边界。从老酸嘴里高纯知道,接下来的道路将更加荒凉。

果然,当车队进入甘肃后,高纯就感觉离时代越来越远了。第三天的午后他们抵达了举世闻名的嘉峪关,万里长城在嘉峪关向南约七公里的讨赖河边,戛然终止。

在长城的尽头,无人不被黄土筑就的长城和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深深感动。高纯拍下了画家们作画的背影,镜头的焦点当然还是周欣。而画家们则用画笔和镜头,向大自然,向历史,向中国古老而壮丽的文明,默默致敬。

中国古老的文明也许还包括那些封闭的农村,那种接近于男耕女织的生活习惯。金葵在那个孤村小店的生活周而复始,每日的内容几乎完全相同——老太太守在柜上看着那点杂货,她和老头坐在屋里编织草筐。她编筐的技术已经渐渐娴熟,神态也比初来时安定了许多。

在高纯见到嘉峪关的这个午后,金葵的乡民生活也平地起了一点风波,前几日在集上见过的那个中年人忽然造访,在柜台前和老太嘀嘀咕咕。金葵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从动作神色上,像是在说她的事情。她立刻警觉起来,重新变得心神不宁。

到了晚上,似有预感的事情终于来了。

晚饭以后,点灯熬油的时间,老太太对收拾饭桌的金葵说道:“姑娘,你坐下来,奶奶跟你说件事情。”

金葵坐了下来,老太说:“上次我问你,你说你今年二十了吧?”

金葵点头:“啊。”

老太说:“我看你这命也够苦的,你没家了,一个人多难呀。你刚来那天又脏又瘦,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刚从大牢里跑出来的呢,这些天气色倒是缓回来了。我不是不让你走,可你再东跑西跑的总不是办法呀。你都二十了,也该有个家啦。”

金葵大致猜到是哪类事了,紧张地听着。

老太太接下来开宗明义:“前边的小井村里,有个人家挺不错的。那家人前两天在集上看见你了,也挺可怜你的。今天那家的叔叔来了,替他侄子来提亲。他侄子我见过,人挺老实的,他哥哥嫂嫂都在县城的工厂里上班,都是见过世面的,你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