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2页)

也许我俩当年真的很像,他是我的吉卜赛少年,想从他身上获得启示,不自觉地对他模仿。他在离家出走期间,对我隐含一种依赖心理,详细观察着我所有的表情,也潜移默化地在他脸上出现。

十五年了,这漫长的时间很难令女兵记忆准确。我和她拉着手,她手心的热量,令我脑海升起一团温柔的红。这红色润泽了我周身皮肤,也润泽了整个山峦。在下山的路径上,我和她同时摔倒,碰触到彼此的嘴唇。

他说得对,幸福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我耳听得万物生长,也许十九世纪那漫山遍野的开花景致正在重新发生。她的脸正在微妙变化,仿佛一张新的脸在她的脸上绽放,正如十五年前他所作的画像。

很久后,她慢慢地坐起,问:“你还记得那地方吗?”我不知是什么地方,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不料她神情感动,拉着我往黑暗中某个方向跑去,跑了几步又停下,说:“别去了,听说那刚淹死个人,怪可怕的。”

想起他死前非要在一个洞口前拍照,十五年前他和女兵相约泡澡,他俩的激情可能就发生在那个洞穴。他们的激情我刚刚经历,照片上阴险的洞穴里,不是埋藏了杨六郎的宝藏,而是埋藏着他一生不遇的感觉。

我试探地问:“那个洞还在?”

她点点头。

我恍然醒悟,她就是他曾找到的温泉。即将走到学院,我问:“你为何总在山中游逛?”

她说:“我刚才是去看对联了。”她查出了石壁上的繁体字,对联其实是首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每当感到孤寂,她便会去石壁下坐坐,不料今日碰上了我。她忽然说:“谢谢你了!”

她现在是学院的讲师,十五年前作为学员,她和一位老师发生了恋情。当年她对我俩说的山中典故,也都是那位老师讲给她的。老师有妻子,一时在学院闹得沸沸扬扬。所有的外地女兵都想留校,她的举动无异自毁了前程,而那位老师权衡再三,疏远了她。

她当时想寻死,不顾学院规矩,整日游荡在外,意外地碰上了他,在洞中的一夜激活了她。她调整了情绪,开始处理与学院的关系,两天后方想起作为活人的他,但那时他已经从招待所走了。

他应该是在招待所等了两天,因为她查过招待所记录,登记了他的家庭地址,便照此写了封信。

他有没有收到那封信,我已不忍心再去探究。我问:“你的那些事情?”她说:“解决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的鬼魂。

我一直在推测他,也许冥冥中,已经虚化的他也在窥视着我,将他的一生向我展示——也许我真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将女兵送到学院门口。在门岗巨大的灯照下,她凝视着我的脸,有一丝困惑,但她开口问的是:“你在这住几天?”

我说我今晚就走,她说没有车了,我回答:“十五年前我就是一步步走来的,十五年后难道不能一步步走回去吗?”

她笑了起来,说:“我不信。”转身向学院跑去,在灯光下一闪即逝,在那一瞬,好像擦拭了一下眼睛。

我已年近三十,对于当年与他了断友谊,早想明了原因,在古庙中女兵毛衣的湖蓝色,将我深深地打动……

想着他十五年前为女兵所作的画像,我举步夜行。那是某种极致时刻陶醉的表情,只有这女人最亲近的人才会发现。我终于明白了一个男人能对女人做出怎样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