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3/11页)

这个念头搅得我坐卧不安。在九岁进省队的时候,我的“神童”是有折扣的,当时招收了十多个神童,基本上都是老队员的孩子,我从小的生活环境就是个下棋的环境,当我表现出对围棋的兴趣后,许多叔叔就暗下决心要将我培养成才,其中包含了他们对父亲的怀念。其中最热心的是阿帝叔,他当年塑造了我的父亲,今日就要塑造我了,我的生活将被一个凶手捏成形状。

我思维简单的母亲在体委大院的食堂工作,她带有农民乐天知命的本性,愉快地为厨师们打着下手。她有一边干活一边嚼东西的习惯,是一种不知名草籽,从山村中带来。那种麻嘴的味道令我不敢尝试,但每当看到她口中嚼着草籽,坐在一个大盆前兴致勃勃地剥豆角或削土豆,我总感到她能长命百岁。她手中的蔬菜迅速地分裂成小块,如子弹的喷射,撞击在金属盆上,发出悦耳的叮咚,她咀嚼草籽的速度和剥菜的频率一致,越来越快,每每令我惊奇,她所享受的劳动快感让人着迷。

她没能活到一百岁,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死去,是自然死亡。她死去的那个下午,我忽然想尝尝她嚼的草籽滋味,在家中没有找到,就跑去了她的食堂。她就工作在食堂,可她没有让我在食堂吃过一顿饭,总是在家中做好我的吃的。她凭着简单的信念走完了一生,我就是她的信念,在她怀我时农村的亲戚给她算命,说必生贵子,她对此坚信不疑,怀着巨大的成就感将我生了出来,我的一生在她的头脑中已被充分想象。

我情绪激动地冲进食堂,以后就可以在这里吃饭了!

厨房中有一大盆,旁边是积聚的蔬菜。从母亲食堂的衣帽柜中,我搜索出几粒散落的草籽。嚼着这几粒草籽,我开始入神地挤一个个豆角。我的怪异行为被发现时已是下午四点,那时我的注意力完全被豆角吸引,将忧郁转移,剥出的豆角堆满了两个直径一米的大盆,即便是一个职业厨师这一速度也有些过快。在那个下午赶来做晚饭的师傅们开始叫我“魔鬼豆角”,从此我有了一生的外号,这一外号日后在围棋界颇为响亮。

就在母亲死去的那一年,我将对父亲死因的调查暂且放置一旁,我必须日渐成熟,否定一切荒唐的想法。如果我像我的父亲,我会过早地死去;如果我像我的母亲,我也会过早地死去,所以我决定以一种迥异的方式生活下去。

从此我的生活中只有棋子,这些棋子有着药片的圆形,它们是夺去了父亲生命的毒品。我下棋时总要抑制着恶心的感觉。我完全违背了父亲的棋风,我的棋冷静客观,如少妇的头发,一丝不乱。从我的棋风中可以看出,我是个考虑得很远的人,没有诗情画意,但专注自己的行为,我明白,只有成为强者才能享受生活。我已淡忘了无头的父亲仍在奔跑,只是下棋,像训练一只狗一样地训练自己。

阿帝叔的女儿日渐漂亮,体协中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和她必将结婚的陈旧玩笑。

这玩笑搞得人人神经紧张,其实我的不近女色不是为了调查父亲的死因,而是另有苦衷。由于她的存在,我像一只已经死了的动物,躺在笼子里无人问津,体协中所有的女孩都将我置于她们的考虑范围之外,一见到我就两眼无神,浑身放松,这对于一个正在成长的男孩,真是场灾难。

她也从不给我接触的机会,总是突然闪现,留下点新鲜印象后就迅速溜走,到结婚的年龄尚要耐心等待,难道怕我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找到她的缺点,从而要求退货?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从不曾得到异性的刺激,所以我发育不良,只好专心下棋,我坐在棋盘前总是垂着脑袋,观看着棋子冷酷的黑白,我以不抬头的姿势活到了二十六岁。让我抬头的是一条浅蓝色纱巾,那是我在第一次参加全国联赛时的所遇,令我在成为强者的道路上停顿了脚步。

二十六岁是一九九九年,我第一次参加了全国联赛。

联赛赛场只有一种气候,永远的冬季阴寒。棋手们无言对坐,打子声如冰层爆裂。在主办人的安排下,赛场流水变换,棋手奔赴名胜古迹,在浓重的文化氛围中角逐,美丽景色映射在心底,如死人脸上的扑粉。每变换一次地点人数便急剧下降,失败的棋手被淘汰在一座座城市。现今联赛的规则已经更改,不再是集体式的一拥而上,而是在集体的名义下个人间的争胜,所以只有强者才能走完这条名胜古迹的道路,比如阿帝叔就被抛在了一座南方的水城。

九月三十日,晴。浙江杭州西子湖畔围棋会馆,我父亲当年扬名的地点,它是这次联赛的终点,全国名次在这里产生。下午两点,我面对着一位棋手,他优雅地合上折扇,夹起一粒棋子缓缓打在棋盘上。我向棋盘看去,在复杂的黑白子中有一点空白,是“劫”。

棋盘上空出的一点显露出棋盘的本色,莹黄的木漆光泽令人神伤。

望着这个劫,我又一次感受到父亲的亡灵,灵魂是一种迷惘的感觉。

这次联赛,我原本早该被抛弃在某一个城市。凭着苦功我并没成为什么高手,牵强地被阿帝叔带来见见世面。我省位于不适于下棋的亚寒带,在联赛中我遇到了很多温带的人种,往往在一开局就处于劣势,棋下得就像手术台上的抢救,用冰冷的刀针捕捉生机。但每当绝望时,从虚空中便会伸出一只巨大的手,将我萎靡的身形一点点捏直。随着这只巨手,父亲着火的头颅融入我的大脑,弥漫出他当年的杀气。

我总能起死回生,胜负靠着怪异的一着,完全背叛了自己稳健的棋风。

每当我走进围棋赛场时,一种奇妙的回声便旋绕在广阔的天顶,那是众人对我发出的唏嘘。对于突然来临的本领,我也一样惶恐,那逆转局面的能力别具魅力,一些报道的文字晕染了我,我有一天突然就成了著名的“魔鬼豆角”。

和我打劫的那位棋手,虽然神情焦躁,手中的折扇依然摆弄得优雅,这就是我可望不可即的,他的生长环境有着最初产生围棋的那种气息,而我却是个地道的蛮类,这种自卑感即便是胜利也无法消除。

一个劫的下面滚动着整局棋的活力,是深海的漩涡。

打这个劫时,我已有了算计,在持续很长时间的反复提子的过程中,我的脑海向另一处流去。

那是到达杭州的第一天,我们仅存的一批围棋手刚下飞机,一条浅蓝色的纱巾便出现眼前。杭州一年四季散发着懒洋洋的温和,少有风沙,原本不应见到蒙在脸上的丝纱。那是一尊强健的女人身体,胸部与臀饱满得犹如张开的弓弦,她的面容被纱巾隐藏,以弹力十足的步伐走到了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