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2/11页)

我父亲陪阿帝叔下了七年的棋,消耗了他七年的智力。七年后阿帝叔返城,但没能回到他的故乡,他去了我省体协,一去便赶上全国围棋联赛。那时百废待兴,各种机制争先建立,比如体协中的围棋队,有了围棋队便要参加全国联赛,但阿帝叔的围棋队就他一人,这样的队伍无法在全国亮相,为了我省的荣誉,他从那个小村召走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到城市后判断了形势,开始讨价还价,作为一个省队的代表,理应一家三口都是城市户口。体协领导对我父亲的小农思想感到意外,但还是答应了这一要求,在这一过程中应该还经历了一场棋力的测试,但当时体协中会下围棋的就阿帝叔一人,这测试有无水分就不得而知。

如那张报纸所述,他在一九七九年开始了向他出生地的漫游,但他并非要在风景中顿悟,而是去接我的母亲还有我。当我一家三口变成城里人后,他和阿帝叔组成省围棋队,去了杭州参加联赛。

在那个时代,总有一种大张旗鼓的感觉,联赛开始时比赛规则尚不完善,由于各省人数的不等,就每队不管人数,必须下够一定的数量,最终按照累计的胜局数定名次。阿帝叔和父亲的省队一共就两人,他俩下得最多,所以才会有我父亲的四十三连胜。

目前的全国联赛已经规则精细,所以也就不会再有奇迹。我的那些围棋队叔叔多是当年受到我父亲胜利的感召,方才开始学围棋的,他们从各种不同的行业转成围棋手,进队时多已三十出头,这一现象只有我省才有,实践证明围棋必须从八九岁学起,我省当年的做法无疑是招收了一大批业余爱好者,但他们的到来令围棋队充实起来,终于像个省队的样子。这种滥竽充数的做法迫于无奈,事实证明,现在连充数的滥竽都已没有。

虽然那些叔叔们的围棋事业毫无指望,但他们并不抱怨自己当年头脑发热。我父亲当年带给了他们一种激动,虽然当他们来到省队不久,他就死去。他生前应该有个惬意的集体,不知为什么没有存活下去。

杭州是座优美的南方城市,他去的第一天就水土不服,高烧病倒,但第二天他就开始赢棋。在父亲的遗物中有一把竹骨折扇,上面题有“雪崩”两字,那是一位杭州棋手送给他的纪念。杭州这个才子之乡讲究意境化的美感,那人以自己的传统意识对父亲的胜利进行了美化。由于阿帝叔教我父亲时完全处于过棋瘾的需要,不是胜负的正常进行,而是故意使局面混乱以求趣味。

父亲非传统下法令所有的人倒了胃口,毫无趣味感的享受。也许那种混乱不堪的棋风,令那位杭州棋手产生了雪崩的瑰丽意象,但许多人一见到我父亲便头昏脑涨。

据许多人对1979年联赛的回忆,父亲每下完一盘棋,面容总罩着股紫黑色,当他在棋盘上追打着对手时,一种无形的力量也在追打着他。一位围棋大师曾经说过,围棋正如所有古老的职业,技能是高度年龄化的,当一个孩子过了九岁再学棋,一切便等于白费。父亲学棋时已经二十多岁,他一生的奋斗都显得过于牵强。

父亲在比赛时背负着为城市户口所做的许诺,如果他大败而归,我们一家三口一定处境不妙。作为想用石灰伪造下雪的人,父亲一定有着丰富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他带着荣耀从联赛归来,很快地死掉。

我母亲对父亲的死解释得简单明了:“他是累死的。”我母亲对那次联赛没有任何抱怨,我家来自农村,属于低层民众,做任何事原本都要付出几倍的代价,比如我爷爷为了娶我奶奶给地主打了几十年长工,老得不行了才达成心愿,我姥爷为了娶我姥姥,也给地主打了几十年长工,老得不行了还差点没达成心愿。他们累得要死才有了后代,而我的父亲只不过搭上条小命,就令他的后代做了城里人,我母亲一定还觉得占了便宜。

但省体协对我父亲的死解释得十分复杂。由于棋盘高度抽象的经纬造型,有许多远古的学说附着,与我父亲相关的是“五行之说”:在头顶的夜空中有金木水火土五块星云,地面镜子般将它们映照,随着天体的运行,它们的影像依次流过大地,人的生命在它们的光影中生成。父亲的棋风被人们一致形容为乱糟糟的火焰,他在那一年联赛中的出众表现,被认为时当火性星云流过大地,正是所谓时来运转,当这片星云流走后,他的生命想当然地枯竭——对于这个古老的学说,我觉得狗屁不通。

翻看1979年联赛的棋谱,我不得不承认那时的围棋水平很低,但总被其中的惨烈所震惊,越低级的搏斗越残酷,昆虫间的撕咬比禽兽凶狠。处于低级状态中的父亲越战越勇,绝没有那张报纸所说的“风景的野趣”,在他的棋谱中布满了对手严重的错误,看来和父亲下棋的人全都心神不宁,我对这一现象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看到一张父亲当年下棋的照片,他的下巴歪起,表情很像打架,连我都觉得他不是好人。父亲以下里巴人拼死拼活的劲头击败了围棋世界里的所有高人,他这种人实在不应该长久。

今日的围棋不再追求快感而是崇尚理性,如同电子表上清晰的数字,那些频繁出错的现象再难发生,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棋手,我对于父亲的棋风持批判态度,有时也相信父亲的灭亡是历史的进步,但我还是怀疑他的死亡。

我也想过自己对此不依不饶的原因,因为我五岁他就死了,没有留下多少确切的记忆,只保留下一张我小时候的蜡笔画,上面是他的脸,一个圆圈两个黑点。我很思念他,但我的思念没有落脚点,也许为了回避这个情况,就将他变成了一个扑朔迷离的悬念,借以消耗思念。但他的身体脱离头颅飞奔而去了,明明是个含冤待雪的形象——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阿帝叔在我进围棋队的第一天,就说围棋是智慧的结晶、是文化的象征,但我怀疑他是凶手。因为他的字十分难看,从他的字上看他没什么文化——我总能从细小的地方寻找蛛丝马迹,他的字体让他的一切行为变得可疑。更让我怀疑的是他竭力想让我成为他的女婿,很久以前就将女儿的照片压在我家写字台的玻璃板底下,就在我的照片旁边,还兴致勃勃地说什么“郎才女貌”。压在玻璃板底下的是我俩的满月照,他女儿五官臃肿,更谈不上什么身材,而我抓着个铃铛,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这样的一对儿很难有什么幸福可言。他的女儿和我同龄,只相差几天,这紧紧相连的日子,估计被父亲和阿帝叔当作他俩友谊的象征。她越长越漂亮,将这样的女儿给我,明显地是想对我做些补偿,所以他一定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但他一直对我很好,所以只能是他害死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