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

在围棋棋盘上有横竖19道线,拼成324个方格,361个点。“劫”就是黑白双方在一点上相持不下,反复争夺。在这点上将蔓延出广阔的死亡,但有一丝生机会在远方钻出。为了远方的利益,高手会自造劫争。

——摘自《东湖棋评白话本》

我的父亲在一九七九年死去时,我有个不敢确定的记忆,在被推进化尸炉的瞬间,他的身体猛然脱离他的头颅,一跃而起,飞奔而去。

他是个下棋的。

以下是一篇七十年代关于他的报道:“在一九七九年,他离开城市来到他的出生地,而后他的棋风出现北方风景的野趣。他在棋盘上往往设下一片片复杂的对杀,这个黑白的世界没有风和日丽的温情,展现给人们的是寒冷的色调和低回的流云,表达着北方冻土的肃杀……”他在一九七九年的全国联赛中保持四十三连胜,令我省的团队名次列于前茅。

他虽过早死去,但我是个幸福的少年。有这样的父亲,我的童年贵族一般,享受着荣耀,许多不认识的人都冲我指点:“这是的儿子。”他遗留下的头颅木头般燃烧,剩下些许灰末,留在一个盒子中被母亲秘藏,他的身体却像个销毁了证据的罪犯,不知游荡到何处。

我长大后,也成了个下棋的,落入了他生前的集体。

那个集体中是一些和蔼可亲的人,他们都衰弱颓废,如同海岸边昏暗的灯塔,勉强标示出我父亲曾经的存在。那在一九七九年的荣耀至今是我省围棋唯一的荣耀,有时我想:他活在一群弱者中间。

我所在的省份是一片枯萎树叶的形状,有着那篇报纸上所说的冻土,恶劣的气候让心灵难有余绰。围棋子晶莹光滑,应是南方和缓的水流冲刷而成,而我们的手过于粗大。我省的人体力充沛,这是亚寒带人种的共性,他们在诸多体育项目中轻易地取得成绩,有着温带地区羡慕不已的爆发力。但在各种棋类比赛中,却缺乏控制力,在棋盘上展现了亚寒带特有的不连贯思维。

他们以粗糙的生活方式度过一生,本能地应付一切,仿佛是苍天喂养的家畜。我父亲却展示出旺盛的智能,背叛了自己种族素质,所以他死了。他一度战胜了外省所有棋手,他能力超绝,怎能轻易地死去?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此怀疑,他的死总该有个具体因由,不能归咎于死亡本身。活在那样的土地,我的童年简单乏味,就以琢磨父亲为乐。我像个侦探一样开始了我的一生,我应该有个仇人。为了追究父亲的死亡,我下起了围棋。

第一次摸棋子时就感受到父亲的大脑与我重叠,眼前出现一只巨型手掌的幻象,手指间飘着白云,事后妈妈说那是家乡一座山峦的形状。由于我过早地来到城市,对家乡的记忆已模糊一团,所以这清晰的视像只能源自父亲的大脑。

当这只手掌在我瞳孔中显现时,我的手落在了棋盘,对手的一串棋子无声地死亡。我顺利地通过了棋力测试,终于在九岁的时候作为神童进入了围棋省队,这个父亲生前的集体。我接触了当年与他为伍的所有人——那些我叫作叔叔的人,沉默寡言地度过了青春期,没有和任何一位叔叔的女儿恋爱,我害怕性爱关系化解了血海深仇。

我的母亲思维简单,对我的不近女色深感不安,而我总是劝她:“不忙。”这么多年来,我总得掩藏我那过多的智力,勉强维持着母子关系,接受着她没完没了的教诲。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被一双眼睛窥视,应该是我仇人的眼睛,为了这双眼睛,必须把自己表现得毫无心机,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演出,参加了大量户外运动,在一个篮球架下消磨所有时间,并且在下棋时故意输掉,直到围棋队考虑要把我调到篮球队时,我才稍稍认真。

体协大院中有诸多的队伍,聚集着大约五百少年。我经常去的是体操队和滑冰队,每当看到那些小女孩从木马上摔下或是在冰场上滚出去好远,我总是充满快感,想象着把我假想的仇人摔得鼻青脸肿。同龄的队友十分不满我看着女孩哈哈大笑的举动,认为我丢尽了围棋队的脸。

我省是体力化的人种,早恋是普遍现象,而且深入人心,尤其我们体委大院中的少男少女,大家多是来自外地,总是早早地搭帮结伙。每当晚饭时分,在体协大院的食堂中吃饭的少男少女总是成双成对,那种热烈的气氛实在令我向往,但我家就住在大院里,每天得回家陪妈妈吃饭。我死去的父亲不但棋艺高超,而且生活能力颇强,早早就将我们一家三口的户口从乡下办理到这里。有时想,如果我家不在这里,也许我会活得如鱼得水。其实就算我家远在天边,也很难如鱼得水,因为我既然不和叔叔们的女儿谈恋爱,自然也就不好意思找其他人,否则会伤害两代人的感情。

有许多同龄少年来自偏远城镇,强劲的体能是他们改变自己的唯一凭借,比如体操队和田径队的人。但我们围棋队多是世家子弟,和我一样每天回家吃饭,和我一样腻烦得要死。除了这个狭小的圈子之外,在我省下围棋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在我进围棋队的第一天,我们的队长说:“围棋是文化,但现在衰落了;围棋是智慧,但没人知道……”如此等等,情绪激昂,他说话时那么孔武有力,以致我认为他是杀死父亲的凶手。

我的父亲是个强者,所以能杀死他的一定也是强者,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我们的队长。我管队长叫“阿帝叔”,应该说他是我家的恩人。

在过去时光中的某一个十年,许多事情神奇得不可测度。我听妈妈说,那时阿帝叔因为下乡改造的缘故来到我省。在蜷曲树叶形状的省份中一个蜷曲树叶形状的小村,和他同来的围棋手或是老死或是以特殊关系返城了,两年后他发现自己孤单地留在那里。在一次种田的间歇,他躲在闪动的树叶阴影中算计,觉得自己可以忍受在种田程序中日渐衰老,却悲观地感到当体力被那套程序耗尽时,偏偏还有什么仍在活动,难以疲惫,那就是智力。

我的父亲那日在烈日中行走,他是个年轻力壮的农民,尚未和我母亲成亲,充沛的体力难以消耗,便拎着个石灰桶,在村中四处刷上标语。他处于亢奋状态,想象着如果村中的每一寸土地都用石灰密密写满,那么整个山村远远望去便如笼罩在一场鹅毛大雪之中,深夜后仍会发出一层银灰的闪光。

父亲为了追求下雪的动感效果,想在每一人身上都溅几点石灰,当他望见一个蹲在田埂树荫中发呆的人时,便毫不犹豫地将一刷子石灰甩了过去。石灰打在那人身上发出粪便落地的响声。那人转过头来,怔怔地说:“我教你下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