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7页)

“这虽住下了,但不知道住院花多少钱?”父亲用手来回撮着热包子低头吃着叹息着。

“先别管那么多了,总有办法。”我说。“我明天就回去借钱。”

“你五姨还欠我们50块钱,她说我们需要的时候就去拿。你到你三叔那里看能借多少。你五叔弄着个孩子自己还顾不过来,算了吧。仕能你大叔退休了应当有钱,看他能不能借,你大哥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心?要是老二没死,他怎么也能拿一部分。还有你其他几个姨家,你三姨家你大表兄在安丘开了蜜桃开发中心,这几年挣了不少钱,去借一借试一试。那一年大姜值钱的时候,可惜我那二亩地给你二哥了,卖的姜钱都让你二嫂带走了。”父亲一个劲地数算着哪里能借到钱,谁知道这么一个大手术究竟能花多少钱。“你表爷爷没有了,这些年,我们欠人家的太多了,这次就不要去借了。”

“叔,不要担心!我去借就行,能借得着,你快早睡吧,养好身体好做手术。我要到我同学那睡觉去了。”我说。

黑黑的夜幕沉重的落下,在我同学孙希伟的房间里,伴随着他轻微的呼噜声,我不断地辗转反侧,压得床板吱吱地响。银汉迢迢,静思无语,蟾光如水浸帘枕,旧梦模糊余泪痕。冥冥之中,我深深感到,人生的砝码在不断地加重,我柔弱的双肩在微微作疼。如水的月光,泼撒着一个尚未涉世的伤心、无奈、刚毅和坚闯的青年,安慰着一棵柔弱迎风而立的瑟瑟发抖但坚刚不毅的松树。

七月的夏天,趁着太阳还不毒,我吃了个凉饼,就骑着从邻居大爷爷家借来的“大金鹿”自行车上路了。往事回忆,如乱山云横,也无风雨也无晴。父亲就像一头只知道低头拉犁而不知道抬头看路的老牛,身后尽是犁得平平展展的耕地。低头拉了这些年,送走了大哥,送走了二哥,送走了姐姐,送走了我和弟弟,竖起了大哥、二哥两幢房子,而如今老牛得病了,病得像一棵老枯树,树里面长满了带有螃蟹爪样的肿瘤在不断地向四周探伸着,贪婪地吸吮吞噬着羸弱的身体,到头来还得到处借钱。虽是早上,空气里已经带着一股热乎乎的沉积的气浪。在热乎乎的气浪中,我,一个刚刚20岁的青年,不得不弯着刚刚长硬的腰板,收起内心的孤傲和耿直,把那个称作“笑”不管是哪种方式的“笑”像地瓜沟一样堆积在自己黑黑的瘦瘦的薄薄的脸皮上,轻轻地敲着父亲给我列的清单上的每一户人家,或报之以叹息同情,或回眸以无奈,使我感到冷冰冰的心在这燥热的夏天里难以融化。

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我郁郁地敲着每一家门献上自己勉强的笑时,我突然想起了爷爷、奶奶和父亲当年带着四叔、五叔流亡时的悲壮。那时是在一片或同情或鄙夷或漠视中要着不同颜色的干粮求得天地可存的一条生路,而如今亦是在或同情或漠视或无奈中求得切除肿瘤的一个颜色的人民币。物亦钱,钱亦物,二者异曲同工,都是为了肚子,前者是为了果腹,后者是为了把腹中那块与正常细胞争夺营养的肿块切掉,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继续生存。

“是涵穹啊,快进来。”五姨热情地给我倒上从自己房后采来的茶叶水。在我说明来意后,毫不犹豫地凑齐了200元,又给我灌满了一瓶子水,塞进书包里两张大饼。

“五姨,我走了。”我恋恋不舍。

“走吧,等我二姐夫出院,我再去看他和二姐姐。在潍坊住院,我们就不去了,到那里自己都迷路。”五姨说。

“涵穹,你看,这大热天的,快坐下喝水。不瞒你说,我这几年把钱都投进生意去了,资金周转也比较困难。”我本以为能从表兄那里借到一笔钱,我可以快去潍坊交上住院费,给父亲尽快手术。但当表兄叼着“中华烟”从他那一大把钥匙里面慢条斯理地打开抽屉,数了160元钱给我时,我不免有点失望地不想接还是接过来,在诺诺声中让笨重的“大金鹿”驮着我瘦小单薄的身体载着一车忧伤与愁闷快速滚向下一家亲戚或朋友。

太阳快要落山了,红红的火烧云在西山天边灿烂地燃烧着,滚动着,旋转着,漂浮着。夕阳西下,一个天涯独行人在泥泞的庄稼小路上艰难地行走着,眼看自行车沾满泥巴走不动了,歪歪斜斜地终于那车上的人不得不跳下来,扛起车子向前挪动。累了,歇一会儿,顺手掰一个棒子,剥开外皮,嫩嫩的用手一掐能出水,那人四下看看,贪婪地啃着。旷野下,余晖中,天地悠悠,袅袅炊烟,朦胧着一个晃动的小小的身影和一个大大的车影,慢慢地被无际的青纱帐吞噬淹没。

这时,我突然沉闷地想起爷爷去刘山老姑家要饭出来的情景和那天大爷提着冲锋枪惨死的悲壮一幕。

阴历七月二十二日,潍坊附属医院普外科手术室。我和五叔焦急地在外面等着。

手术这天,母亲非要来。“娘,你就别去了。我和我五叔就足够了。”我说。我是担心父亲真有意外,母亲当场受不了,岂不更给我添麻烦。

“你叔动手术,再有个好歹,怎么办?你不让我去,我在家里挂挂着也难受。”母亲眼圈红红的,低头帮我们收拾干粮。

“多带点,能省就省。”母亲说。

“娘,让你在家里你就在家里,你别去。过半个月就出院了,再说,又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个胃溃疡,切去就好了。”我诳母亲说。我和五叔出门走出老远了,还看见老母亲站在老槐树下张望着。

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时有医生和护士匆匆进进出出,不时有病人推进去和推出来。看来是要下雨了,正晴的上午突然变阴暗下来,黑云像魔鬼慢慢地压下来,走廊上变得更加闷热,人像在笼子里闷蒸一样。继而窗外噼里啪啦地响着,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滚动着,一道道亮闪闪耀着,抽打得我心里一揪一揪的。时间在慢慢地煎熬,我在焦急中不断地看着手表,已经三个小时过去了,不知父亲究竟怎么样?

终于,手术室门口探出手术医生疲惫的脸庞,那个田医生满脸是汗,摘下口罩,喘了一大口气,说:“手术结束了,正在缝合,等会儿就出来了。做得很顺利,周围淋巴结清扫也很干净。我写个病理申请单,你找护士长取标本。”

手术车推着父亲出来了,盖着白色的被单安静地沉睡着。我接过手术车,推着父亲。

“快点!别路上感冒了。”手术护士长说。“来,来,小心!平放。”到了病房,护士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麻醉还没解,等他醒过来,不要喂水,不要喂饭,即使口渴,给他湿润湿润嘴唇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