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7页)

“你吃吃试,说不定管用。”母亲说。母亲话很平淡,但对父亲的那种关爱如使狗河常年潺潺流水,虽波澜不惊却常年不涸。

故乡的姜,品种属黄瓜姜,其根茎像奶头略瘦扁,色泽浓郁,水分少,出干率高。味辛、性温,具有发表、散寒、温中止吐、化痰止咳、通气血之功效,主治伤风感冒、胃酸冷痛、恶心呕吐。故乡的大姜生产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到了夏天漫山遍野,一排排一道道,像草绿色的士兵守望在田野里;故乡的大姜又是一道家常菜,除了做菜当佐料外,还可以肉丝炒姜,有点温辣。父亲多年来也吃姜,但用红糖拌着吃却是第一次。

姜丝用红糖一拌,黑糊糊的,父亲用匙子挖着一点一点吃下去,胃疼痛感觉是好一点了。

小麦开花的时候,本家二叔李仕德带着家人来给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四爷爷、四奶奶上坟。爷爷奶奶去世后,父亲和四爷爷、四奶奶保持着平淡关系。父亲不会忘记那贫困饥寒时姐姐去他们家竟然两页黑地瓜干把一个两岁的孩子打发出来。但父亲常说,不要冤冤相报,他们能做得出来,我们就不能这样做。

四爷爷、四奶奶在1986年中平淡的时刻相继平淡地死去,我泼尽如云墨汁也找不出能写的东西来。继他们两个死后,五婶子由于心脏病也死去,撇下五叔和一个5岁的女儿。

当仕德二叔带着自己在县人民医院干护士的女儿来看父亲时,他女儿一眼就看出父亲脸色不对头。那脸上除了饱经风霜还带着灰暗、发黄、消瘦。

“大爷,你脸色这么难看,还是到医院看看吧!你这样有几个月了?”二叔女儿说。

“估计五个多月了吧,老是疼。”父亲说。

“大爷,你今天跟着我去县医院检查检查,查完没事再送你回来。”二叔女儿说。

“家里活这么多,你大娘让我去看,我就没去。这出去趟又不方便。”父亲说。“怎不方便?大爷,你别犟了,你这胃病不能再等了。跟我们走吧!”二叔女儿说。

“是啊!二哥,你就别犟了,孩子让你去查查没坏处。去吧!”二叔说。

县医院普外科门诊,熙熙攘攘的病人像赶大集一样。二叔女儿领着父亲好不容易插进去。

“王主任,这是我大爷,胃不好,麻烦你给看看。”二叔女儿称呼着一个姓王的外科主任。

“好啊,小李,又没挂号啊?来来,先给你看完。”那王医生说。

“你早干什么来着?拖拉到这才来看病?”问完病史,王主任问父亲。“反正觉着老胃病,也就不在乎。只是近半年才加重。”父亲说。

“躺下。”王主任用手轻轻按压腹部,仔细地摸着脖子锁骨一带,看有没有淋巴结肿大。

“大便怎么样?什么颜色?”王主任问。

“没注意,好像有时黑色。”父亲说。

“现在还吐不吐酸水?”王主任问。

“以前吐,现在不吐了。但有时吐些黑色的东西。”父亲说。

“这样吧,小李,你先领着你大爷去做个钡透和大便隐血试验,这个单子去放射科,这个单子去化验室,等结果出来再说。”王主任说。

放射医生用汤匙在一个大杯子里搅拌着黏糊糊的乳白色的钡餐。“喝下去。站在上面,别动。好,别动!向右转,慢慢地转,慢慢的,再来一点,慢慢的,好!再向左转,哎,你弄明白没有?哪是左?向左转,好,就这样转,再转,再转……”

上消化道钡餐检查结果出来了,二叔女儿领着父亲拿着检查结果又找到王主任。王主任仔细地看了看报告:“腔内龛影模糊,不确定。胃窦部可见一直径1.5cm溃疡面,外围可见新月形暗影,边缘不齐,附近黏膜皱襞粗乱。”然后把X光片插在显示屏上,仔细地端详着胃窦部。

隐血试验结果也出来了:弱阳性。

“你这位老大哥啊,怎么样啊?你还是住院治疗吧,你这溃疡面不小了,吃药可不管用。”王主任对父亲说。

二叔女儿把王主任拉到一边,偷偷地问:“王主任,怎么样啊?是什么病?”“我告诉你啊,他这个年龄了,又有这么漫长的胃病史,虽然钡透不太明确,但我怀疑是胃癌。要进一步确诊的话,需到潍坊去做胃镜,我们这里没有,但我估计就是胃癌。你动员他做手术吧!”王主任说。

“大爷,你快住下做手术吧。这病吃药不管用!”二叔女儿说。

“不动!不动!快割麦子了,我动了手术怎么办?”父亲摇着头,“医生,你先给我开点药吧?”

“行,你先回去考虑考虑。小李也做做你大爷工作。我先给你开点药。”王主任说着,开了谷维素、甲硝唑、阿莫西林之类的药让父亲带回去吃。

暑假我从济南回来,看着父亲憔悴如秋霜下的野草,仔细看了父亲的病例和他那无规律的胃疼,凭着我的医学基础,我猜也可能是胃癌。

七月的天说变就边,歪歪斜斜地哗哗下着雨,连注三天。

“老天爷啊,你别下了吧!”三婶口中念念有词,把一把菜刀扔到天井里。我无聊地站在屋门口,趴在“半门”上,看着灰蒙蒙的雨帘,垂直落到地上,溅起一个个一串串漂亮的水窝,然后汇集成水流,沿着自己该走的方向流去。一只青蛙被水冲得晃晃悠悠歪歪斜斜坚持向高处爬着,两只燕子浑身湿漉漉的,站在晾衣服的铁丝上,顾自相恋接受大自然的洗礼。雨是最奇怪的东西,我从小就喜欢她缠缠绵绵给我带来的无限浪漫,丝丝细雨的时候,不用雨伞,在雨中行走着奔跑着,就像在母亲的怀抱里无拘无束,没有压抑没有沉闷。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家庭复杂关系的压抑,我越来越喜欢在雨中发泄。那哗哗的雨水,冲洗着心中无限的愤懑和孤寂,涤荡着无尽的烦恼和郁闷。

顺着哗哗的雨水,我记忆的镜头往回推拉到高中生活。高二暑假,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我在同学果园里找了一份工作。每天重复着摘桃、摘苹果、装车、打药、看果园十多个小时的重活。那活一天干下来散了架可真能让人睡着觉,不像现在经常失眠。同学父亲像个过去抠门的老财主找了一个打短工的,把我当一个正儿八经的雇工待。16岁的我和另外两个青年干一样的活,但给我的待遇是管吃住,每天两块两毛五,他们两个三块。太阳未起床,我们已在老板娘的叫喝声中,浑身挂着晨露,和着汗水,像黑煤窑里背煤那样扛着100多斤重的桃子装车了。苹果还轻一点,一篓子一般70多斤。他们两个青年一下子就提起来放在肩上,我抬不起来,只好把篓子挪到园内坡上,再慢慢地蹭到肩上,低着头,小心那些苹果树、桃树、梨树枝子划伤了脸,撕破了衣服。七月流火,暑热难耐,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额头流到脸上、胳膊上,用舌头一舔,咸咸的,搞得浑身黏糊糊的,衣服贴在身上。我们要跪在地上手持薄薄的刀片,把从好的桃树品种上剪下的树枝上面的一个个胚芽小心翼翼地嫁接到那些野桃树苗上,然后再用尼龙薄膜缠好。火红的太阳烧得云彩灿烂烂,我们盼望着落山吃晚饭。每天都是固定不变的炒茄子,炒豆角,黑糊糊的,即使那样,我都能吃上三个大馒头。晚饭后本想歇一歇,刚躺下歇会儿,老板又撵着我们看果园。看果园倒是挺有趣,这活不累,提着根短棍,围着果园里外到处转悠。有时哪个地方“吧嗒”一声,我们以为是偷苹果的,悄悄地走进看,什么也没有,是苹果熟透了自己掉到地上。偶尔听见草丛里的声音,借着皎洁月光一看,慢腾腾地爬出一只肥滚滚的刺猬来。果园里面的活,最难干的要数打药了。秋天,红蜘蛛翻了天,那桃树叶、苹果叶后背上全是一片暗红色在蠕动,那东西最喜欢吃果树嘻叶子,不及时打药,一棵树上墨绿的叶子没几天就吃得只剩叶柄。那沉重的高压喷雾器,我拼出吃奶的力气上下压着,那边打工的青年抱着喷头在给果树喷药,遇到线缠绕的时候,喷雾器都压不动。有时压不动,那边就呵斥我“使劲!使劲!”操作高压喷雾器和抱喷杆这两个活我们经常轮流干。抱喷杆也不轻松,身上披件雨衣,以防药液流到身上,在黏糊糊的燥热中那滋味就像锅里蒸馒头。即使如此,时间长了,那雨衣根本不管用。那兑好的药液里面有“一六零五”“六六六”“乐果”等粘得满身湿漉漉的,打完药,我们去使狗河洗澡,那些药遇水起反应,疼得我和同学在河里大哭。当然快乐的时候也有很多。特别是拉着板车走在果园小路上,两边和头顶葡萄架上都嘀里嘟噜长满了那种黑色的“玫瑰香”葡萄,扬起脖子就可以吃到那甜甜的葡萄。暑假结束了,我拿到了55块钱,用自己的血汗钱交了学费。我尝到了第一次独立的感觉,不管怎么说,是自己挣得钱。高三复读那一年,痛苦送走徐世水,怀着一身满不在乎不抱任何希望参加高考。我感觉自己就是下庄户地的命了,即使考不上,我也不会再复读了。五叔给我找了一份在石灰窑的工作,我弯着瘦弱的腰低着头郁郁地重复着父亲多年前的那些工作。火红的太阳下,瘦瘦的胳膊擎着大铁锤砸石头,磨起血泡搬着沉重的石头,沿着长长的斜坡推着漫长的人生,拉着沉重的装载人生的车子,在一阵阵“嘿呦嘿呦”的号子中,撒下长长的汗水和斜斜的影子。炎炎烈火中投进一块块石头修炼着无知和蒙昧,冒着那火辣辣的尘灰用长长的铁钎“哗啦哗啦”掏着通红通红的汞灰,艰难地拖着那满满车子的汞灰,再和另一个伙伴用特大号铁锨装好那十吨的“黄河”拖挂车,以此来换得那每天8块钱的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