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和玻璃瓶(第2/5页)

“小梅好像快长成大人了。”娘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太阳已钻出乌云,先前生气的表情如大地上奔跑的阴影,转眼间消散得不见踪影。她看上去好像还带着贪婪的意味,这让兰梅有些接受不了。

“我去把黄历拿来。”娘再一次站起了身。

“别看了,再一个月零三天,满十六岁了。”爹心里仿佛有架算盘,一拨就算出了兰梅的年龄。

“你以为我不知道小梅的年纪吗?我是想看看哪个日子好。”娘辩解道。

“好日子也应该由算命先生挑,兰博和小梅的生辰八字要带去,排过才能定日子。”爹把话说得井井有条,兰梅第一次正式觉得自己今后的生活被安排了,但她能接受,因为这个约定从小就被爹娘不停地提起,她已经烂熟于心。

“对对对,我抽空去何瞎子那里算算。”娘说着欢天喜地地去了厨房,兰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没多久,哥哥跟了进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株莲花,插在那个细长脖子的瓶上,好看极了。

“送给我的?”兰梅歪着头问,哥哥笑嘻嘻的,什么也不说。兰梅把鼻子凑近了莲花,“嗯,真好闻!”哥哥在旁边仍旧笑吟吟地看着她。

“爹教你的?”兰梅问,哥哥却站起身,“噔噔噔”地走出了房间。

余军又一次站在了那幅地图前,那张地图是一个朋友送给他的。他们在徒步去西藏的路上认识,两个人聊得很投机。那个人蓄着很长的胡子,身上的衣服像从一个尘封多年的仓库里翻出来的,布料看上去又粗又硬,而且结着各种各样的污渍,脚上穿的皮靴貌似有几十斤重,背上的行囊袋也鼓鼓囊囊,他一摘下那顶太阳帽,青藏高原上的风就把他的长发吹起来,凌乱地挂满了他沧桑的脸。就这些行头,让余军深信不疑,他是一个真正的行者。

他跟余军说:“旅行最大的诱惑是未知数,不知道最终走向哪里。”

现在余军的体会是,真正的行者最终的目的地是肯定的,就是失踪了,或者倒在路上。

余军站在那张地图前,他又回忆起那个朋友,他们在太阳下展开这张布满了密密麻麻地名的中国地图,那个人把手掌放在地图上说:“你别看那么多地名,这里总有你没有到达过的地方,总有被人们遗忘的角落。”

余军觉得自己真正爱上行走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那像一个神圣的宗教仪式,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体跟心灵距离如此之近,从那以后,他就不想再回头了。

每次看着这张图,余军就开始谋划下一步出走的路线。这次,他盯住了那个叫孤山的地方。

从苍冥站下火车,改乘去三七市的中巴车,过了三个多小时才到站,下车又换乘了摩托三卡,那小铁皮做成的三卡又抖又刺耳,颠簸了很久,余军坐得脚也麻了,耳膜已经彻底麻痹。三卡终于停了下来,拉开铁皮门,余军还有种错觉,感到大地像蜜蜂翅膀一样在震动。下车后,余军发现前面已经没有大路了,一座凌厉狭窄的山横在了面前。师傅说:“只能送到这里了,接下来你要自己爬了,离最近的村子大概还得步行两个多小时。”

“怎么会这么偏远?”

“本来就这么远!这里很少有人来,里面的人也陆续迁出来了。再几年,估计这里就成原始森林了!”师傅说着,点了一根香烟。他大概也很久没来这个地方了,盯着眼前的山林出神。接过余军的车钱后,也没有着急着要回去的意思。

余军在那座山前站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那辆小蜜蜂似的车已经开走了。

余军到达兰梅他们那个村的时候已经傍晚时分,兰梅一家正穿着单薄的衣衫,大汗淋漓地吃晚饭,看到那个场景,余军取下腰间的相机,闯入他们家里就一顿狂拍。看到“长枪短炮”闪着耀眼的闪光灯,兰梅一家都慌了神。

兰梅的爹最先稳住了神,他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余军连忙解释说:“我看你们很质朴,给你们拍个照。”

看到余军也没有恶意,兰梅的爹说:“拍照你也应该通知我们一声,突然闯进来,吓到我们了。”

余军看到兰梅躲到了门背后,她那双大眼睛惊恐未定地看着自己。余军连声道歉,几声“对不起”过后,大家都镇定了下来。兰博继续趴在桌子上吃饭,他的父母收起了尴尬的面容。

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让大家都有点无所适从,但总归还是客人,兰梅的娘从厨房里拿出了一副碗筷说:“你还没吃饭吧?一起吃点!”

余军显得很难为情,推脱了几下都没拒绝成,只好卸下行囊,坐了下来。行囊中有干粮和水果,他从包中取了出来,这些东西把门后的兰梅也吸引了过来。余军示意让大家吃,谁也没动,过了一阵,兰博终于伸出了手,他像个大猩猩似的,抓起一个苹果跑掉了。

吃完饭后,余军指着兰梅跟她爹说:“我能再给她拍几张照片吗?”

爹眉头皱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兰梅却跑到了楼上,等她从楼上下来时,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掉了,那是一套秋冬季节穿的衣服,从上到下都很严实,而且一身喜庆的大红颜色。这身打扮让余军犯了难,但他又不好多说,就装模作样地给她拍了几张。

他低头翻看着照片,喃喃地说:“感觉找不到了!”兰梅凑了过去,她第一次在照相机里看见了自己,既新奇又充满羞涩,为了看得清楚点,她慢慢地靠近了余军。余军感受到脖子边绵羊般的气息,他不好意思回过头去看,怕一转头撞到了这个懵懂的女孩。

娘在收拾碗筷时发出了很响的声音,一只只碗叠上去,有点砸的意味。兰梅不知道被照片吸引住了,还是压根听不出弦外之音,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爹终于说了:“凑得这么近,不礼貌的!”

兰梅触电似的,“嗖”地一下避开了一丈距离,她的脸红了起来。

那晚上,余军住下了。没有多余的房间,只能跟兰博挤一个房间,娘在地上铺了张凉席,把兰博的枕头放到了凉席上,让兰博睡地铺,兰博却不同意,仿佛离开了那张床他就会睡不安稳似的。

娘说:“人家是客人,睡地铺不礼貌。”兰博使劲地摇头。余军赶紧说:“没关系,我睡地上,荒郊野外支帐篷我也睡得很踏实。”娘用土话“咕噜咕噜”地说了兰博一顿,然后跟余军说,“那只好委屈你了,我们从小惯他,他就这么个性格。”娘极力地想掩饰儿子的缺陷,让别人觉得他只是性格有点怪异,但余军早看出来了,他笑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