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〇年六月二日(第4/31页)

“嘿,大叔,”我说,“这儿有没有那个规矩呀?”

“啥呀?”他看着我,然后把毯子解开,从一只耳朵那里拉开了。

“圣诞礼物!”我说。

“哎呀,老板,您来真的呀。这下可让您逮在我前面了,(22)是不是呀。”

“这次就饶了你。”我把裤子从窄窄的吊床上拽了过来,摸出一枚两毛五的硬币。“但下次你可要小心点儿啊。过完新年后第三天我还要经过这里,你那时候可要当心啦。”我把硬币扔出窗户。“给你自己买点圣诞节礼物吧。”

“好的,先生。”他说。他爬下骡子,捡起了那个硬币,在裤管上擦了擦。“谢谢啦,少爷,谢谢您啦。”然后火车开始挪动了。我伸出上半身,伸进寒冷的空气里,往回望去。他站在那匹骨瘦如柴像兔子的骡子边上,人和骡子都破破烂烂、呆若木鸡,没有一丝不耐烦地等待着。火车拐了个弯,喷发出了几声又短又重的爆裂声,他和骡子就这么平静地离开了我的视线,依旧那么破破烂烂,那么永无止境的耐心,那么死一般的肃穆:他们身上融合了童真而又时刻存在的笨拙,也有可靠稳妥的部分,这两种矛盾的性格成分庇护着他们,照顾着他们,不顾一切地爱着他们,但却又不断地掠夺他们,而且还合理地回避了责任与义务,这样的手法实在太露骨了,简直无法称为诡辩,他们被欺骗和掠夺了,但却对胜利者满怀着由衷坦率的钦佩,一个绅士对于任何在公平公正的比赛中赢了他的人都怀有这样的敬意,除此之外,他们对于白人们异想天开的行径都抱着一种无原则的容忍和耐心,这种溺爱的态度正如爷爷奶奶对于随时可能发脾气的淘气孙子,而我已经渐渐忘记这种感情了。这一整天,火车穿过扑面而来的多个山口,沿着矿脉在山路上曲曲折折地前进着,所能听到只有排气管道和车轮在拼命呻吟,你感觉不到火车在移动,崇山峻岭往远处曲折绵延到天边,融进了阴霾灰暗的天空里,我想念我的家乡,我想那昏暗荒凉的小车站,泥泞小路,广场上那些从容不迫地来来往往的黑人和乡巴佬们,他们背着一袋袋的玩具小猴子、玩具小车子,还有糖果,还有从口袋里伸出来的一支支的烟火,就在这时,我的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情绪,就像在学校里听到钟鸣时那样。

要等钟敲了三下,我才能开始数数。(23)接着我就开始数数了,数到六十,就弯下一根手指,我一边数着,一边心想还要弯下十四根手指,接着弯下了十三根、十二根,然后是八根、七根,忽然之间我感觉到四周一片寂静,大家全都不敢走神了,我说了句:“老师,怎么了?”“你名叫昆汀,对不对?”劳拉小姐(24)说。然后四周陷入了更加深沉的寂静之中,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敢走神,气氛紧张得我的手指都要抽筋了。“亨利,你告诉昆汀是谁发现了密西西比河。”“德索托(25)。”然后大家都松弛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担心自己要落后了,就赶快加快速度数了起来,弯下了一根手指,但又怕速度太快了,于是放慢了一点,接着又担心太慢了,于是再次加快了速度。所以我从来都没办法刚好在鸣钟报时数完,几十只重获自由的脚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残破的地板上挪来挪去。那一天就像一格窗户玻璃被轻轻地但尖锐地敲了一下,我的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情绪,我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静静坐着,一动不动,扭来扭去。(26)我的同情心因你而泛滥。她在门口小站了片刻。班吉。大吼大叫着。(27)班吉明啊我老来得到的孩子(28)呀。凯蒂!凯蒂!

我想拔腿就跑走。(29)他哭了起来,她过去抚摸着他。嘘,别哭了。我不会走的。别哭了。他就不哭了。迪尔希。

只要他愿意,他就能闻出你想跟他说什么。他不需要听也不用讲话。(30)

那他能闻出他们要给他取的新名字吗?他能闻出霉运吗?

他干吗要担心运气是好是坏?反正运气再差也不能让他更命苦了。

如果对他的命运没啥好处,他们干吗还要费事给他改了个名字呢?

车子停了一下,又发动了,接着又停了下来。在窗户下面,我看到街上人头攒动,人们头上戴着崭新的未泛黄的稻草帽子。现在车里也有几个女人了,她们都挽着上街买东西用的篮子,而身穿工作服的男人已经开始比皮鞋锃亮而且还戴着硬领的男人更多了。

那个黑人碰了碰我的膝。“不好意思,借过。”他说。我把腿往外挪了挪,好让他过去。我们坐的车子正沿着一堵毛坯墙行驶着,车子的咔嗒声弹回到车厢里面,弹到膝上放着篮子的女人和那个在油腻腻的帽带上插着一支烟斗的男人身上。我能闻到水流的气味,接着透过墙壁的缝隙,我瞥见了水光(31)和两根桅杆,一只海鸥停留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看起来好似停在桅杆之间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上,接着我举起手,伸进外套里,摸了摸之前写好的那两封信。这时候,车子停了,我跳了下来。

为了让一艘纵帆船行驶过去,吊桥打开了。一条正在冒着烟的拖船拖着它,挨着船舷边紧随其后,虽然纵帆船本身也像在行驶,但完全看不出来动力从何而来。一个光膀子的汉子在前面的甲板上绕着绳子。他的身上给太阳烤成了烟草色。另一个人在掌舵,他头上戴了一顶没顶的草帽。这艘纵帆船没有起帆,而是落帆飘航穿过了大桥,感觉像是青天白日下的一个幽灵,三只海鸥在船尾上空盘旋,像是被一根隐形的线扯住的玩具。

吊桥合拢了,我越过大桥来到河流的彼岸,斜斜地倚靠在船库的栏杆上。浮码头上面空空如也,几个闸也大门紧闭。船员们现在只有到了黄昏时分才来划船,在那之前都在休息。(32)大桥的影子、一根根栏杆的影子、还有我的影子都平平整整地映照在水面上,我轻而易举地混迹其中,水面没办法剔除掉我的影子。我的影子少说也有五十英尺那么长,我很渴望能找到某样东西,能把我的影子吸进水里去,紧紧地吸住它,直至它被淹死,那一包看起来像双皮鞋的东西的影子也平躺在水面上。黑人们传说着一个溺水身亡者的影子会每时每刻都躺在水里寻找和等待着他。影子闪闪发亮,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闪烁着光芒,浮游码头也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一半的碎片残骸泡在水里,海水不断冲刷淹没,碎片残骸被冲进海里,冲进了洞穴和窟窿里。河水的流动正是诸如此类般。就是人类经验的归谬法之类的,那两个六磅重的熨斗放一起,比裁缝用的长柄熨斗还重。迪尔希要是看到了,她肯定会说这太浪费了,真是作孽啊。奶奶去世的时候,班吉其实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