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6页)

转了一个弯,过不去了。前面不远就是宏昌典当的高墙。曾沧海父子和押着他们的七八个人被围裹在一大群杂色的队伍里了:有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的农民,也有颈间束着红布条的兵,都挤在这街角。忽然从宏昌典当的高墙上放出一条红光来,卜卜卜──那火绳一样的东西向四面扫,蓦地,这「火绳」掠近曾沧海父子们所在的那个街角了!

「散──开!」

有一个声音在人堆里怒喊。管押着曾沧海的人们也赶快躲到街边的檐下,都伏倒在地上。步枪声从他们身边四周围起来了。曾沧海已经像一个死人,只是眼睛还睁得很大。他儿子惊惶地痴痴的望着前面的机关枪火光。这时候,宏昌当的后面忽然卷起一片猛烈的枪声,一缕黑烟也从宏昌当的更楼边冲上天空,俄而红光一亮,火头就从浓烟中窜出来。宏昌当里起火了!机关枪声小些了,但同时一片震耳的呐喊,突然从这边爆起来:

「冲锋呀!冲锋呀!」

无数的人形,从地上跳起来,从街角的掩蔽处,从店舖的檐下,冲出去,像一阵旋风。

管押着曾氏父子的几个人也冲上前去。但立刻又退下两个来,他们拖住了曾氏父子向后退,可是还不到十多步远,宏昌当高墙上的机关枪最后一次又扫射过来,四个人都仆倒了。又一群农民和兵的混合队伍从后面飞奔而来,在这四个人身上踏过,直扑宏昌当。

机关枪声渐渐稀薄了。

曾家驹伏在地上,最初以为自己是死了;后来试把手脚动一下,奇怪!手脚依然是好好的,身上也没觉到什麽痛。他坐起来看看他的身边。两个农民都没有声息。曾沧海蜷曲着身子,半个脸向上,嘴巴张得很大,嘴里淌出血来。曾家驹呆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撒腿就跑。

他慌慌张张跑进了一条冷僻小巷的时候,脚下绊着什麽东西,他就跌倒了。可是像弹簧似的他又立刻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向宏昌当那方面看:火焰直冲高空,半边天都红了。枪声还是断断续续地响,夹着一阵一阵的呐喊。正在没有计较,他的脚又碰着了横在地下的那个东西,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死人,颈间束着红布条,手里还抓着一枝手枪。一个好主意忽然在曾家驹心头展开。他赶快从死人颈间解下那红布条,束在自己颈子上,又从死人手里捞得了那枝手枪,便再向前跑。

现在枪声差不多没有了,只是那呼呼呼的火烧声,以及嘈杂的人声,从远远传来。这条小巷子却像死的一样,所有的人家都闭紧了大门,连灯光都没有一点。曾家驹一面走,一面像觅食的野狗似的向左边右边看。将近巷底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前面一所楼房闪着灯光。他踌躇了一会儿,便上前打门,眼里射出凶光来。

「你回来了麽?阿弥陀佛!」

一个青年女人的声音出来开门了。但当她看见是一个不相识者满脸杀气擎起手枪对准她,就狂喊一声,往里边跑。曾家驹追进去,一句话不说。追过了一个院子,在点着灯火的屋子前,那妇人就跌倒了。曾家驹也不管她,飞快地闯进屋子,迎面又看见一个老妇人的惊慌的皱脸在他眼前一晃,似乎还叫了一声「啊哟!」

曾家驹又冲上楼去,跑进一间卧室,也点着灯,床上白布帐子低垂。曾家驹一手撩开帐子,就看见红喷喷的小孩子的脸儿露在绿绸的夹被外边。他旋风似的将这绿绸夹被扯了一下,突然又旋风似的赶到床前的衣橱前,打开橱门,伸手就在橱里掏摸。

「妈呀!妈呀!」

床上的小孩子忽然哭着叫起来了。这声音使得曾家驹一跳。他慌慌张张举起手枪来对床上放射了。劈!──枪声在这小房间里更显得惨厉可怕。曾家驹自己也猛一惊,手枪就掉在楼板上了。可是床里的小孩子却哭得更厉害。同时,房外楼梯上脚步声音响了,带哭带嚷的青年妇人奔进房来。她扑到床上,抱起那孩子偎在怀里,便像一尊石像似的靠在床前的停火小桌子旁边,痴痴地对着曾家驹看。

曾家驹下意识地拾取那手枪来,再对准那妇人和孩子;他的脸铁青,他的心卜卜地跳而且涨大。但此时那老妇人也抖索索地跑进来了,扑通跪在楼板上,喃喃地说:

「老爷大王!饶了命罢!──饶了命罢!首饰,钱──」

「拿来!快!」

曾家驹迸出这麽两句来,他自己也似乎心定了,手枪口便朝着楼板。

青年妇人怀里的小孩子又哭出声音来,把头钻在妇人的胸口,低声叫「妈」了。直觉到自己的小宝贝还是活着,那青年妇人的惨白的脸上忽然浮出一丝安慰的微笑。

曾家驹心里又是一跳。从这可爱的微笑中,他忽然认出眼前这妇人就是大街上锦华洋货店的主妇,是他屡次见了便引动邪念的那个妇人!他看看这妇人,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手枪,走前一步,飞快地将这妇人揿倒在床上,便撕她的衣服。这意外的攻击,使那妇人惊悸得像个死人,但一刹那后,她立即猛烈地抗拒,她的眼睛直瞪着,钉住了曾家驹的凶邪的脸孔。

「大王!大王!饶命罢!饶命呀,饶了她罢!做做好事呀!」

老妇人抖着声音没命地叫,跌跌撞撞地跑了来,抱住了曾家驹的腿,拚命地拉;一些首饰和银钱豁拉拉地掉在楼板上了。

「滚开!」

曾家驹怒吼着,猛力一脚踢开了老妇人。也就在这时候,那年青妇人下死劲一个翻滚,又一挺身跳起来,发狂似的喊道:

「我认得你的!认得你的!你是曾剥皮的儿子!我认得你的!」

曾家驹突然脸色全变了。他慌慌张张捞起那枝搁在床沿上的手枪,就对准那年青妇人开了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