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完了!完了!糟了!糟了!──小畜生!还不赶快跑出去看看,在哪一方,离这里多少路?」

曾家驹不作声,反把身体更缩得紧些。忽然一个人带哭带嚷跑进来,头发披了满面,正是阿金。一把扭住了曾沧海,这少年女子就像一条蛇似的缠在老头子身上,哭着嚷着:

「都是少爷害了我呀!我是不肯,他,他,──」

曾沧海用尽力气一个巴掌将阿金打开,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枪声更加近了,呐喊的人声也听得见了。曾家驹的老婆抱着小孩子也是哭哭啼啼的跑进来,后面跟着一长串女人:奶妈、粗做娘姨、丫头,都是慌做一团,乱窜乱叫。

忽然枪声听不见了,只听得远远的哄哄的人声。花厅外边梧桐树上的老鸦拍得翼子扑扑地响,有几只还扑进花厅里来。一群女人也都不嚷叫了,只有小孩子还在哭。曾沧海觉得心头一松,瞥眼看见烟榻上还摆着那本淋过孩子尿的《三民主义》,他就一手抢了来,高顶在头上,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急口地祷告道:

「总理在上,总理阴灵在上,保佑,保佑你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呀!」

祷告还没完,枪声震耳而起,比前更密更响更近了。卜卜卜──机关枪声也起来了。曾沧海蹶然跃起,《三民主义》掉在地下。一声不响,这老头子没命地就往里边跑。可是正在这时候,阿二跑出来,当胸一撞,曾沧海就跌在地下。阿二什麽也不管,只是气喘喘地叫道:

「躲到后面去罢!躺在菜园里!躺在地下!枪珠厉害!街上全是兵了!前门后门全是兵了!」

「什麽?共匪打退了麽?」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曾沧海一跃而起,拉住了阿二问。

「是兵和保卫团开火啦!兵和兵又打起来了!」

「放屁!滚你的罢!」

曾沧海一听不对头,便又突然摆出老爷的威风来。可是猛一回头,看见院子里映得通红,什麽地方起火了!卜卜卜──机关枪的声音跟着又来。曾沧海料来大事已去,便喝令媳妇和奶妈等快去收拾细软。他自己拿起那烟灯,跑到花厅右角的一张桌子边,打开一个文书箱,把大束的田契、借据、存折,都往口袋里塞。直到此时蹲在烟榻上不动也不作声的曾家驹霍地一跳过来,也伸手到文书箱里去捞摸了。忽然一片呐喊声像从他们脚边爆出来。曾沧海一慌,手里的东西都落在地下。他顾不得儿子,转身就往里面跑,薄暗中却又劈头撞着了一个人,一把扭住了曾沧海,尖着声音叫:

「老爷救救我呀!──」

这又是阿金。同时一片火光飞也似的从外边抢进花厅来,火光中瞧见七八个人,都拿着火把。阿金立刻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她的丈夫,心里一慌,腿就软了,不知不觉地就坐在地下,捧着头,缩成了一团。曾沧海乘此机会,脸也不回地没命逃走,转瞬间就看不见了。

「不要脸,没良心的婆娘,老畜生在哪里?」

阿金的丈夫抢前一步,怒声问。阿金只是哭。另外两个人已经捉住了曾家驹,推他到一个青年人的跟前。

「老狗逃到后面去了!」

「进宝!不用去追!我们放在后面的人都认得他!」

几个人杂乱地嚷。这时候,曾家驹的老婆披散着头发,从里面冲出来,一眼看见丈夫被人捉住,便拚命扑过去。但已经有人从背后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一捽,厉声问道:

「干什麽?」

「干什麽呀!你们捉我的男人干什麽?」

曾家驹的老婆坐在地下发疯似的叫。突然她回头看见阿金蹲在旁边,她就地一滚,便抓住了阿金,猛的在阿金肩头咬了一口,扭成一团打起来了。

「都是你这骚货闯下来的祸事呀!──老的,小的,全要,──打死你,打死你!」

火把和喊声又从花厅后面来了。三个人拖着曾沧海,其中一个便是阿二。曾沧海满身是灰,只叫饶命。阿金的丈夫赶上去对准那老头儿的脸上就是一拳,咬紧着牙齿说:

「老狗!你也要命麽?」

「打死他!咬死他!曾剥皮!」

忿怒像暴风似的卷起来了。但是那位佩手枪的青年走过来拦住了众人,很威严地喝道:

「不要闹!先要审他!」

「审他!审他!老剥皮放印子钱,老剥皮强夺我们的田地!──」

「老狗强占了我的老婆!叫警察打我!」

「他叫警察捉过我们许多人了!我们要活活地咬死他!」

「哈!看来你又是国民党?」

那位青年的声音朗朗地在纷呶的诅骂中响了起来。

曾沧海心里一跳。不知道为什麽,他忽然断定他是有了希望了;他振作起全身的精神,在熊熊的火把光中望着那位青年的面孔,奋然说:

「不是,不是!我最恨国民党!孙传芳时代,我帮助他捉过许多国民党,枪毙过许多!你不相信,你且去调查!──眼前的阿二他就知道!阿二,阿二──」

「可是你现在一定是!你的儿子干什麽的?」

青年截住了曾沧海的自辩,回头看着那个野马似的曾家驹。

「我不是!我不是!」

曾家驹没命地叫。可是他的叫声还没完,那边打得疲倦了暂时息手的两个妇人中的一个──阿金,忽然跳起来,发狂似的喊道:

「你是,你是!你刚才还拿出一块黑纸片来吓我诱我,你害死人了,──进宝,饶了我呀!他们逼我吓我,他们势头大!」

这时机关枪声又卜卜地从空中传来。佩手枪的青年转脸向外边看了一眼,就拔出手枪来,提高嗓子,发命令道:

「留两个人在这里看守。曾剥皮和他的儿子带走!」

于是火把和脚步声一齐往外边去了。痴痴地坐在地下的曾家驹的老婆忽然跳起来,大哭着追上去。却在花厅檐前被什麽东西一绊,她就跌倒了。留守的阿二和另一个农民赶上前拉起她来,好像安慰她似的厉声喊道:

「你发疯了麽?不干你的事!冤有头,债有主!到后面去罢!不许乱跑!」

当下曾沧海父子被拖着推着到了大街上,就看见三三五五的农民,颈间都围一条红布,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在大街上乱跑。迎面来了一伙人,没有枪,也带住一个人,却是李四。曾沧海正待抛过一个眼色去和李四打招呼,两下里一擦肩就过去了。曾沧海他们却是向西去,繁密的枪声也是从西面来。机关枪声每隔二三分钟便卜卜地怒吼着。所有的店舖和住户都关了门,从门缝里透出一点点的灯光来。

劲风挟着黑烟吹来,有一股焦臭,大概是什麽地方又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