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树峪雪中访贤

话说老残听见店小二来告,说曹州府有差人来寻,心中甚为诧异:“难道玉贤竟拿我当强盗待吗?”及至步回店里,见有一个差人,赶上前来请了一个安,手中提了一个包袱,提着放在旁边椅子上,向怀内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口中说道:“申大老爷请铁老爷安。”

老残接过信来一看,原来是申东造回寓,店家将狐裘送上,东造甚为难过,继思狐裘所以不肯受,必因与行色不符,因在估衣铺内选了一身羊皮袍子马褂,专差送来,并写明如再不收便是绝人太甚了。

老残看罢,笑了一笑,就向那差人说:“你是府里的差吗?”差人回说:“是曹州府城武县里的壮班。”

老残遂明白方才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当时写了一封谢信,赏了来差二两银子盘费,打发去后,又住了两天,方知这柳家书确系关锁在大箱子内,不但外人见不着,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见,闷闷不乐,提起笔来,在墙上题一绝道:

沧苇遵王士礼居,艺芸精舍四家书。

一齐归入东昌府,深锁嫏嬛饱蠹鱼!

题罢,唏嘘了几声,也就睡了。暂且放下。

却说那日东造到府署禀辞,与玉公见面,无非勉励些“治乱世用重刑”的话头。他姑且敷衍几句,也就罢了。玉公端茶送出。东造回到店里,掌柜的恭恭敬敬将袍子一件,老残信一封,双手奉上。东造接来看过,心中悒悒不乐。适子平在旁边,问道:“大哥何事不乐?”东造便将看老残身上着的仍是棉衣,故赠以狐裘,并彼此辩论的话述了一遍,道:“你看,他临走到底将这袍子留下,未免太矫情了!”子平道:“这事大哥也有点失于检点。我看他不肯有两层意思:一则嫌这裘价值略重,未便遽收;二则他受了也实无用处,断无穿狐皮袍子配上棉马褂的道理。大哥既想略尽情谊,宜叫人去觅一套羊皮袍子马褂,或布面子,或茧绸面子均可,差人送去,他一定肯收。我看此人并非矫饰作伪的人。不知大哥以为何如?”东造说:“很是,很是。你就叫人照样办去。”

子平一面办妥,差了个人送去,一面看着乃兄动身赴任。他就向县里要了车,轻车简从的向平阴进发。到了平阴,换了两部小车,推着行李,在县里要了一匹马骑着,不过一早晨,已经到了桃花山脚下。再要进去,恐怕马也不便。幸喜山口有个村庄,只有打地铺的小店,没法,暂且歇下,向村户人家雇了一条小驴,将马也打发回去了。打过尖,吃过饭,向山里进发。才出村庄,见面前一条沙河,有一里多宽,却都是沙,惟有中间一线河身,土人架了一个板桥,不过数丈长的光景。桥下河里虽结满了冰,还有水声从那冰下潺潺的流,听着像似环珮摇曳的意思,知道是水流带着小冰,与那大冰相撞击的声音了。过了沙河,即是东峪。原来这山从南面迤逦北来,中间龙脉起伏,一时虽看不到,只是这左右两条大路,就是两批长岭,冈峦重沓,到此相交。除中峰不计外,左边一条大溪河,叫东峪,右边一条大溪河,叫西峪。两峪里的水,在前面相会,并成一溪,左环右转,弯了三弯,才出溪口。出口后,就是刚才所过的那条沙河了。

子平进了山口,抬头看时,只见不远,前面就是一片高山,像架屏风似的,迎面竖起,土石相间,树木丛杂,却当大雪之后,石是青的,雪是白的,树上枝条是黄的,又有许多松柏是绿的,一丛一丛,如画上点的苔一样。骑着驴,玩着山景,实在快乐得极。思想做两句诗,描摹这个景象。

正在凝神,只听壳铎一声,觉得腿【月当】一软,身子一摇,竟滚下山涧去了。幸喜这路本在涧旁走的,虽滚下去,尚不甚深。况且涧里两边的雪本来甚厚,只为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做了个雪的包皮。子平一路滚着,那薄冰一路破着,好像从有弹簧的褥子滚下来似的。滚了几步,就有一块大石将他拦住,所以一点没有碰伤。连忙扶着石头,立起身来。那知把雪倒戳了两个一尺多深的窟窿。看那驴子,在上面,两只前蹄已经立起,两只后蹄还陷在路旁雪里,不得动弹,连忙喊跟随的人。前后一看,并那推行李的车子,影子俱无。

你道是甚幺缘故呢?原来这山路,行走的人本来不多,故那路上积的雪比旁边稍微浅些,究竟还有五六寸深,驴子走来,一步步的不甚吃力。子平又贪看山上雪景,未曾照顾后面的车子,可知那小车轮子是要压到地上往前推的,所以积雪的阻力显得很大。一人推着,一人挽着,尚走得不快,本来去驴子已落后有半里多路了。

申子平陷在雪中不能举步,只好忍着性子,等小车子到。约有半顿饭工夫,车子到了,大家歇下来想法子。下头人固上不去,上头的人也下不来。想了大半天,只好把捆行李的绳子解下来两根,接续起来,将一头放了下去。

申子平自己将绳系在腰里,那一头,上边四五个人齐力收绳,方才把他吊了上来。跟随人替他把身上雪扑了又扑,然后把驴子牵来,重复骑上,慢慢的行。这路虽非羊肠小道,然忽而上高,忽而下低,石头路径,冰雪一冻,异常的滑,自饭后一点钟起身,走到四点钟,还没有十里地。心里想道:“听村庄上人说,到山集不过十五里地,然走了三个钟头,才走了一半。”冬天日头本容易落,况又是个山里,两边都有岭子遮着,愈黑得快。一面走着,一面的算,不知不觉,那天已黑下来了,勒住了驴缰,同推车子的商议道:“看看天已黑下来了,大约还有六七里地呢,路又难走,车子又走不快,怎幺好呢?”车夫道:“那也没有法子,好在今儿是个十三日,月亮出得早,不管怎幺,总要赶到集上去。大约这荒僻山径,不会有强盗,虽走晚些,倒也不怕他。”子平道:“强盗虽没有,倘或有了,我也无多行李,很不怕他,拿就拿去,也不要紧;实在可怕的是豺狼虎豹。天晚了,倘若出来个把,我们就坏了!”车夫说:“这山里虎倒不多,有神虎管着,从不伤人,只是狼多些。听见他来,我们都拿根棍子在手里,也就不怕他了!”

说着,走到一条横涧跟前,原是本山的一支小瀑布,流归溪河的。瀑布冬天虽然干了,那冲的一条山沟,尚有两丈多深,约有两丈多宽,当面隔住,一边是陡山,一边是深峪,更无别处好绕。

子平看见如此景象,心里不禁作起慌来,立刻勒住驴头,等那车子走到,说:“可了不得!我们走差了路,走到死路上了!”那车夫把车子歇下,喘了两口气,说:“不能!不能!这条路影一顺来的,并无第二条路,不会差的。等我前去看看,该怎幺走。”朝前走了几十步,回来说:“路倒是有,只是不好走。你老下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