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4月8日(第2/2页)

“州长的批文今天下来了。”盖德利犹犹豫豫地说,“执行日期定于复活节后的第二个星期五。”

伊蕾兹手持一副银质托盘,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进来。亨利·皮乔特在一杯咖啡里加好糖和牛奶,先端了起来。警长将帽子扣到膝盖上,也给自己端了一杯。他只加了一块方糖,拿个搅棒慢慢地搅拌着。

“请不要给他增加任何负担,没事找事横生枝节。”警长看着我说,“我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表现相当镇定,我希望这种状态能维持到最后一天。你们俩有问题吗?”

我跟安布罗思牧师交换了一下眼色,这阵子我们都想不到任何问题。

“爱玛小姐怎么样?”盖德利问道,“我妻子说爱玛小姐需要看医生。”

“爱德娜小姐能想到这点,真是功德无量!”安布罗思牧师说,“我这里表示感谢!”

“我回城后打发吉洛利医生过来。”警长说,“还有别的问题吗?我希望咱们在这件事情上口径统一。”

“为什么偏偏选那个日子?”我问道。

盖德利喝着咖啡,目光从杯沿的上端投过来,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他不喜欢我,因为我的聪明才智超出了他能容忍的限度。他跟亨利·皮乔特对望了一眼,从他俩心照不宣的神色中可以看出,在我跟安布罗思牧师闯入之前,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亨利·皮乔特装聋作哑,只等警长回答我的问题。

“复活节……”警长挤出半句话,又不想跟我啰唆了。犹豫片刻,他可能觉得此事关乎一条人命,最后下定决心做了个简短说明:“除了复活节前后,再没合适的日子了,四旬斋[6]期间不能处决犯人。”

后来我从狱警保罗的口中得知,州长签署的执行日期是圣灰星期三[7]之前的两周,可他的助手指出,这一时段已经确定了一宗执行案。鉴于本州深厚的天主教传统,四旬斋前执行两例死刑,有悖教义。

“我们还能探访他吗?”我问道。

“当然!”警长说,“不过请记住,严守秘密,不能向他走漏半点风声。他来日无多了,从现在起到4月8日,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了。”

“4月8日,”我默念着,“4月8日。”

“4月8日,星期五,中午12点至下午3点。”警长强调了一遍。

“中午12点至下午3点。”我机械地重复道。

“好了。要是没别的问题,我这就回城了。”盖德利警长说。

他喝完剩下的咖啡,将杯子连同托盘搁到身边的灯几上。

“医生的事您会安排吧,警长先生?”安布罗思牧师说。

“你认为爱玛小姐确实需要请医生吗?”

“她最近身体一直不好。”牧师说。

“那我马上打电话。”盖德利说,“医生的车能开进村子里吗?”

“可以,”亨利·皮乔特插言道,“我昨天走过一回。”

警长拿起电话听筒,拨了往贝荣纳的电话。我满脑子的日期、时间,他说的话好多没听进去。有些人随意写几个字,就能夺走别人的生命。谁赋予他们这样的权力?他们是上帝吗?

“奥德雷,请接赛德。”盖德利对着电话听筒说。

12名白人表决一名黑人当判死刑,另一个白人确定死期。整个过程只有白人的决断,黑人连说句话的权利都没有。这,就是所谓的公正吗?

“那个老妪,就是法庭宣判当日旁听的那个人。”警长接通了医生的电话,“她是给我姐夫家做活的。”

“他教母。”安布罗思牧师小声提醒道。

警长没听牧师的话,接着刚才的话茬儿往下讲:“是的,车能开进来,赛德。你漂亮的棕色皮鞋保证溅不上一个泥点,你尽管放心。”

他们对你处以极刑,只是因为你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判决的依据不是你杀人的铁证,而是你出现在有人死于非命的现场。羁狱半年、受尽煎熬之后,他们打开牢笼放你出来,宣称经他们白人研究后一致认定,今天是要你命的好日子。

“她的事就这么定了。露茜好吗?”警长在问候医生的夫人。

星期五,总是星期五,耶稣赴难日。时间也不差,中午12点到下午3点。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音容宛在,他的生命又被无情地剥夺。一颗心破碎两次,爱他的那些人情何以堪!哪怕推后一两个星期,他的亲友也能缓一口气。

“向露茜转达我的谢意,”盖德利说,“你们真帮了我的大忙了。”

警长挂断电话,转过来身子。

“他来了,我也得赶回去了。还有问题吗?”

事已至此,我们还有何话说。

“谢谢你们的热忱参与。”亨利·皮乔特说。

他口出此言,当然意不在谢。安布罗思牧师和我知趣地站起来,先行告退回到了厨房。伊蕾兹正独自伤心,看见我们进门,抬起了她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为了爱玛教友,我们必须打起精神。”安布罗思牧师劝解道。

伊蕾兹撩起裙裾,擦干了眼角的泪水。

“你开车了吗?”安布罗思牧师问我。

“我步行过来的。”

“那好,我捎你回家。”他说。

“我现在不想回去。”我说,“我得缓一口气,这会儿实在没法面对她。跟她说4月8日是杰弗逊的末日,我张不开口。”

“只要你的心里装着上帝,就应该有这个勇气。”安布罗思牧师说。

“这事你就一人担当了吧,牧师!”我说,“我要出去走走,走得越远越好,请原谅!”

我穿过后院出门左拐,徐徐行至高速公路后,往圣查尔斯河的方向走去。两个来月的连绵阴雨,沟沟渠渠的水都汇进了河里,河面比平时高出了许多,看上去气势磅礴,汹涌澎湃。我避开漫溢的洪水,踩着齐膝深的荒草踽踽前行。行不多时,我终于找到了一小块落脚的地方,停下来凝望对岸的风景。密密匝匝的树木、往来奔驰的汽车、鳞次栉比的房屋夹杂在一起,形成一堵高墙挡住了辽阔的原野,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想看万里晴空,我想看连天碧水。我希望置身于孤岛之上,无惊无扰、无忧无惧,希望粼粼波光能为我托起一座人间的天堂。只要身边有一个薇薇安,平生之愿遂矣,多余的人我一个都不想看到。

可惜好梦难圆,我的眼前只有滔滔洪波、滚滚泥沙。我迈开步子顺流而下,直到江流封去路的时候,这才攀上防护堤,踏着公路继续我的行程。直走出三四英里远,我才转身踏上了归程。有这会儿工夫,牧师、姨姥肯定见过爱玛小姐,医生也该守护在她的身边了,说不定全村的妇女闻风而动,都赶到她家去了。我走回村口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为了取回我的书包,我又去了一趟学校。我临走时撒满一讲桌的作业,爱琳都收拾齐整了,上面还搁着一张留言条,说同学们很守纪律。我将字条、作业一并塞到书包里,披着浓重的夜色向家里走去。

[6] 四旬斋,指复活前的四十天。——译者注 [7] 圣灰星期三,复活节前的第七个星期三。——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