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顿悟(第2/3页)

“人人都会死,杰弗逊。”

“老师先生,你是明天死,还是下周死?”

“这我怎么知道,杰弗逊。明天有可能,下周有可能,今天都有可能。生命无常,所以我珍惜活着的每一天,珍惜活着的每一个人。对于关爱我、帮助我、为我多多少少付出过的人,我都是念念不忘。伤人甚于伤己,帮人便是帮己,所以我为善不甘人后,从来不伤害别人。”

“你说那么顺溜,还不是因为你自由自在。要是把你放到我的位置上,我敢打赌,你肯定没这么多废话!”

“坐牢也好,自由自在也好,伤害一个深深爱着你、为你日夜操劳的人,对你有什么好处,杰弗逊?”

“我没请谁没求谁,他们为什么生我?”

“我来到这世上,不也没请谁没求谁吗?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我说,“身不由己,活由己。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要尽最大的努力,活出个样子来。”

“你平白无故跑到这里烦我,倒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这是烦你吗,杰弗逊?”

他嗓子眼儿里哼哼唧唧响了一阵,以此发泄着对我的不满。“就是烦,烦死了!”他嘟囔道,“我敢打赌,你跟那个灰脸婆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天天拿我开玩笑!”

“你说薇薇安吗?”

“就知道烦我!”他嚷道。

“你可冤枉薇薇安了!要不是看在她的面上,我才不跑到这里自讨没趣呢!”

“就知道烦我!”他抓住这句话,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你要跟我聊,好啊!我就这句话,憋心里很久了!”

“继续讲,杰弗逊!有话都摆到明处,别窝在心里,憋出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了!”

“我都让你们烦死了!一想到你们,我就难受得想尖叫,想满地打滚,你知道吗?”他说。

“我大老远跑这儿来,让人家盖德利吆五喝六地不当人看,就为了糟蹋你吗?你说,杰弗逊,我是不是为了这个?”我反复告诫过自己,轻易不能动气,可一看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就知道在他身上花再多的心思,到头来都是枉然,“叫吧,声音越大越好!叫给盖德利听,让他赶我走!”

他凝神打量着我,那双充血的眼睛彻底暴露了他的心声:他没有尖叫的打算。他心里窝火——沦落到他这步田地,谁都一样——但他不是傻瓜。嘴巴硬是一回事,但他需要我,渴望有我陪伴,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小时。

“那个婊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骂骂咧咧地说。

惊闻此言,我热血上涌,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要不是处境特殊,他就是装死我也要把他拽起来,打他一顿。可是面对这个心志俱失的落难人,我实在下不了手。他那貌似恬不知耻的笑容后面,掩藏着太多的痛楚和绝望。我用左手搓了搓握得紧紧的右拳,怒火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你刚才辱骂的那个女人,其实她对你爱护有加,年轻人。”我说,“这会儿她正蜷缩在学校里,等我带给她你的消息。她是个品行高贵的女人,一个真正的淑女,年轻人。要不是薇薇安,你的教母和我的姨姥就是磨破嘴皮子,我也绝不会跑到这鬼地方受你的气。事情明摆着,你不开窍,我跑得再勤也是白搭。我跟你讲这么多,你都听进去了吗?”

杰弗逊似有愧意,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他脸上的那抹怪笑也越来越浅,慢慢地消失不见了。当他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那双暗红色的大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礼仪是给活人制定的。”他说。他定睛望了我一会儿,忽然抡圆胳膊,将我带去的食品袋扫到了地上。纸袋摔破了,熏鸡、饼干、烤甜薯满地乱滚。“食物也是活人吃的!”他气哼哼地说。

狱警先生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将地上的食物一股脑儿塞进破纸袋里,搁到洗脸池边的铁皮架子上了。杰弗逊该说的说了,该干的干了,又和衣向里躺下了。剩下的15分钟时间内,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听到保罗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走廊里传了过来。每过一间囚室,他都不忘表扬先进、批评后退,拿分配苦力活吓唬那些不听话的犯人。放我出门的时候,他观察了一下杰弗逊的动静。可杰弗逊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

“今天谈得如何?”他问道。

“还行。”

我们走过一间间囚室,路过的犯人争先恐后地跟我搭讪,问我带了什么好吃的。我心烦意乱,谁也没理。快到大铁门时,亨利·马丁高声叫道:“再见,洛克菲勒先生,欢迎下次再来!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你!”

“也去不了!”保罗回敬道。

“警长要见你,要我带你去他的办公室。”保罗说。

“没出什么问题吧?”

狱警先生耸了耸肩膀,“他只说让我带你过去,没交代事由。”

我跟保罗来到警长办公室。警长先生正在打电话,年长狱警跟一位访客聊着什么。我善意打量了一眼客人,发现正是与我在亨利·皮乔特家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胖子。警长先生躺在靠背椅里,一双穿着牛仔靴的脚高高跷起,搭在前面的办公桌上。他跟安哥拉城那边州监狱的什么人讨论问题,年长狱警跟胖子商量去奥尔德河钓鱼的事,两下互不干涉,都谈得热火朝天。我们站在那里老半天,他们也不管不问。年轻狱警等不及,跑到另一间办公室里去了。我一个人晾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警长先生终于撂下了电话,冲我这边张望。

“教授,你的思想教育工作有起色吗?”

“还不好下定论。”我说。

“你都跑了足足一个月了,心里怎么还没底?”

“我确实拿不准,先生。”

年长狱警和胖子停下谈话,目光齐刷刷地向我扫过来。

“你该不会跟我们兜圈子,蓄意隐瞒什么吧?”警长起了疑心。

“我没有,先生!”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说,“弗兰克,你听见了吗?他有什么说什么,很坦荡。”

胖子打量着我,冷哼了一声。盖德利收起双腿,穿着牛仔靴的脚重重地落到地上。

“女人的事情就是多!”他接着大发感慨,“法律不是开玩笑的,还当是请客吃饭。”

他这话没头没尾,我听得一头雾水。看他的眼神那么专注严肃,这番话好像就是冲着我说的。

“对此你有何高见?”他见我失于应对,再也忍不住了。

“您有您个人的意见,我不便说三道四,警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