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狱中小聚

警长言出必行,果然亲临杰弗逊的牢房,问他想不想更换一下环境,到活动室接待探监的亲友。警长有言在先,地点他可以选择,但一出牢门,他必须戴上镣铐。

“随他们的便吧!”杰弗逊说。

“他们说了不算,一切取决于你。”

“随他们的便。”杰弗逊重复了一遍。

“那就是答应了?”

“随他们的便,”杰弗逊说,“我横竖是死。”

爱玛小姐如愿以偿,和我姨姥、安布罗思牧师一起再次造访监狱。带他们去活动室的,是年轻狱警保罗。活动室很宽敞,除了三张不锈钢大方桌和跨列两边的不锈钢长凳,别无长物。房间里没有别人,爱玛小姐先拣了中间那张桌子,作为本次与杰弗逊对阵的战场。保罗让他们稍等,他马上带杰弗逊过来。保罗一走,爱玛小姐就迫不及待地拿过食品袋,将精心准备的食物分成4份,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面上。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站在不远处,看着爱玛小姐佝偻着腰,麻利地张罗一场特殊的聚餐。姨姥知道,爱玛小姐居家生活中也是这么招呼客人的:一边哼着圣歌,一边收拾饭桌。

“他坐那儿,我坐这儿!”她嘴里念叨着。据姨姥后来对我讲,爱玛小姐还用手摸了一遍桌面,看上面有没有灰尘污渍。当时她也是哼着圣歌,恍如居家过日子一般。“卢,你的位置在那儿,安布罗思牧师坐那儿好了!”她说,“这样安排好不好?比牢房里像样子吧?”

我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都赞不绝口,说经她这么一布置,比牢房里像样多了。

爱玛小姐忙着张罗饭桌的时候,门外传来脚镣铐拖过地面的响声。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杰弗逊和保罗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杰弗逊第一次戴脚镣,不时因为跨步过大,绊个踉跄,走姿十分滑稽。他盲人似的摸到桌子前面,先是定定地站着,直到保罗从旁提醒后才坐了下来。保罗嘱咐他不要乱跑,探视活动结束后马上回牢房。

“我看住他,保证不让他乱跑。”爱玛小姐说,“非常感谢您!”

“你听清楚了吗,杰弗逊?”保罗问道。

“我一定听您的话。”杰弗逊唯唯诺诺。

“他会注意的,”爱玛小姐说,“这儿有我呢!”

“你们好好享用美餐吧!”保罗说完,转过身走了。

“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爱玛小姐瞅着保罗的背影,称羡不已,“大家都坐下!杰弗逊,你最近感觉还好吧?”

杰弗逊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一双手连同手铐夹在两腿间。对教母关切的问候,他不理不睬,置若罔闻。

我姨姥和安布罗思牧师就座后,爱玛小姐开饭了。芥菜肥肉片、炖牛肉、米饭、饼干,不算丰盛,却很精美。还有甜点——一小块蛋糕。姨姥告诉我。

“杰弗逊,你吃点,好吗?”爱玛小姐高一声低一声地哄着她的教子,那口气像是在乞求。

看到杰弗逊没任何反应,爱玛小姐舀了一勺牛肉,拌上芥菜伸到他的嘴边。可是任凭爱玛小姐磨破嘴皮子,杰弗逊就是不张口。爱玛小姐那张饱经沧桑的老脸上,此刻又平添了几多伤痛。她扭过头,无可奈何地瞅着姨姥。

隔了两天,轮到我一个人去探监了。年长的老克拉克狱警告诉我,见面地点任由我选,我说哪儿都行。克拉克声明他也无所谓,不过他已经吩咐过了,狱警保罗马上带杰弗逊到活动室。

跟爱玛小姐他们一样,这次我也选择了中间那张桌子。没坐多久,一阵脚镣声从监舍尽头响过来,直达活动室的门口。杰弗逊迈着碎步走在前面,照例是一副低头弯腰、萎靡不振的样子,他的身后跟着狱警保罗。两个人走近我坐的那张桌子,保罗发话后他才坐了下来。他的头垂得很低,坐在我的对面,始终没看我一眼。

“我很快回来。”保罗说。

“我们可以到外面走走吗?”我请示道。

“他今天放过风了,”保罗说,“想去外面,得克拉克点头。”

“那就算了,这里也不错。”我说,“下次有机会再说。”

保罗未置可否,转过身走了。

“最近怎么样?”我问道。

“还行。”杰弗逊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应道。

“想不想吃东西?”

“我不饿。”他说。

“我都饿了,”我说,“你怎么会不饿?”

我带了专门从商店里买的面包,还有爱玛小姐烹制的炸猪排、烤甜薯。我取出一些在我们俩面前摆了两堆,先甩开腮帮子吃起来。

“来呀,你也吃!”我招呼道。

他缓缓地抬起头,打量了我一阵。他瘦了好多,入狱那会儿还圆滚滚的面庞,此时有了一点儿形销骨立的味道。他那双大眼睛布满血丝,红得吓人。从他入狱后,这双眼睛就频频出现在我的梦里,向我诉说无声的绝望。

“你要我做什么?”他问道。

我嘴里塞得满满的,耸了耸肩膀。

“我要你吃东西。”

“你要我干吗?”他追问道。他的神色还算平和,口气中也不带丝毫的愠怒。他血红色的大眼睛正对着我,流露出对我有话不说、在他面前藏头露尾的不满。

“我们得好好谈谈。”

“谈什么?”

“随便,你想谈什么就谈什么。”我说,“你想谈什么?”

“我想谈那把椅子!”他说。他知道我等的不是这句话,不无挑衅地瞪着我。

我瞄了他一眼,又埋头大嚼起来。他言下所指是电刑椅,这可是我最不想接触的话题。

“我们的圣诞节目已经开始演练了。”我说,这个话题显然不对他的胃口,他的心思现在不在这上面,“你上学那会儿也搞过这一类活动,还记得吗?”

“圣诞节到了吗?”他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他心里压着千斤巨石,他关心圣诞节,可不是为了享受节日宴乐。他那点心思瞒不了我,这他也很清楚。

“没有,还要好几个星期呢!”我说,“不过我们得及早排练。”

“圣诞节是他的出生纪念日,还是死亡纪念日?”

“谁的?”我佯装不知,逼他说出耶稣俩字。

他清楚我这是明知故问,瞪了我一眼。

“生日。”我说。

“对了!”他说,“复活节是他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日子。他一句话也没说,就那么走了。”

我实在吃不下去了,剩下的炸猪排、面包,我都搁到了餐巾纸里。

“杰弗逊,你明白‘道德’一词的含义吗?”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