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4页)

“治疗退休丈夫综合征。”佩尔杜回答道,言辞比他预想的更加尖锐。

奥尔森盯着他:“啊哈。怎么说?”

“丈夫退休后常常碍手碍脚,弄得妻子什么都做不了,烦得直想杀了他,但如果她读了你的书,她就会转而想杀了你。你的书是避雷针。”

马克斯看起来相当疑惑。奥尔森死死盯着佩尔杜——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老天,你这么一说,我全都想起来了!我父亲过去经常对我母亲绊手绊脚的,批评她。‘为什么土豆一定要削了皮才能煮?’‘亲爱的,欢迎回家,我稍微清理了一下冰箱。’简直太糟了。他是个工作狂,没有任何嗜好,所以退休后的无聊和尊严丧失令他想死,但我母亲不准。她不停地叫他出去陪孙儿,去上手工制作课,去花园。我觉得她最终会以谋杀罪入狱。”奥尔森咯咯笑着,“我们男人如果只擅长工作,就会变成一个大麻烦。”他三大口把酒喝光。

“好,喝光了,”他说,在柜台上放了6欧元。“我们走吧。”

两人希望奥尔森能有机会听到并回答他们的问题,所以也把酒一饮而尽,跟随他出了门。

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了镇上的老校舍。操场上停满了车,牌照显示它们来自卢瓦尔河区的各个城市,还有来自更远的奥尔良和沙特尔[4]的。

奥尔森目标明确,径直向体育馆走去。

他们一进门,陡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中心[5]。

男人们在左手墙边,女人们坐在右手椅子上。中间是舞池,前方体操吊环处有一支探戈乐队。他们位置的尽头处有一个酒吧,吧台后面的侍应是个矮小圆胖的男人,有鼓起的肱二头肌和浓密的黑胡子。

奥尔森转身喊道:“跳舞啊!你们两个。然后我会回答你们所有的问题。”

几秒钟后,老人自信满满地大步穿过舞池,走向一位年轻的女士,她梳着简单的马尾辫,穿着开衩裙。这时他完全变成了一个舞步轻盈、青春洋溢的探戈舞者,紧紧把年轻的舞伴拥在怀里,引领着她优雅地在体育馆里起舞。

马克斯呆呆地看着这个未知的世界,佩尔杜则立即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他曾在雅克·托兹的一本书里读到过:秘密的探戈舞会,在学校礼堂、体育馆或废弃的谷仓举行。各种年龄、各种水平、各个国家的舞者在此相聚,有人甚至会开上几百公里路的车,来品味这短短的几小时。将他们齐聚于此的是同一件事:他们只能把对探戈的热情深埋心底,因为他们心生忌妒的伴侣和家人厌恶它,认为探戈舞步堕落轻浮,充满挑逗;看到探戈,他们会紧闭双唇,颇觉尴尬。没人知道这些探戈舞者下午此刻是在哪里。家人以为他们在打球或上课,开会或购物,在桑拿房、野外,或是在家里。然而他们此时正在为生活起舞,为生命本身起舞。

少有人是为了见情人来参加舞会的,因为探戈无关风月;它关乎一切,关乎万事万物。

曼侬的旅行日记

前往博尼约的途中

1987年4月11日

8个月来,我深知自己已经不再是去年8月来到北方的那个女孩子,我害怕自己无法去爱——无法去爱两次。

真爱并不局限于某一个人,这个发现仍然让我无比震惊。

5月我就要嫁给卢克了,在繁花之下,在新的开始与信心带来的芬芳之中。

我不会和让分手,我会让他来决定是否要跟我分手,我这个贪心鬼。

我是因为惧怕无常,担心明天就会死去,所以要立即体验一切吗?

婚姻。要?或不要?质疑它会令你质疑一切。

我希望自己是太阳落山时普罗旺斯的光芒,这样我就无所不在,寓于所有生命之中。那才是真正的我,也不会有人因此而记恨我。

在到达阿维尼翁之前,我必须把“脸”收拾一下。希望是爸爸来接我,不是卢克,也不是妈妈。只要在巴黎待一段时间,我就会带上那种都市人在拥挤街头推攘而过时的表情,那模样好像对自己并非孤身一人的事实视而不见。他们的脸在说:“我?我什么也不想要,我什么也不需要,没什么能打动我,没什么能让我震惊、好奇或快乐。快乐是那些来自乡下和臭气熏天的牛棚的傻瓜的专利。他们会被逗乐,而我们要去关心更高层次的东西。”

但问题并非是我冷漠的脸庞,而是我的“第九张脸”。

妈妈说我已经总共有九张脸了。自从我像只皱巴巴的小虫子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就熟知我的每个姿势和表情。但巴黎让我的脸变形,从发际到下巴尖。上次我回家时,她一定留意到了,那时我正想着让,他的嘴唇,他的笑,他的“你必须读读这个,这对你好”。

“要是有你这样的对手,我会很害怕。”她说。这话脱口而出时把她自己也吓到了。

我们总是这样,用直接清楚的方式描述事物。在我是个小女孩时我就知道,最好的关系是“如山泉般清澈的”。他们教会我,当你将难以理解的思想大声说出来时,它们就不会再为难你了。

但我不认为这总是对的。

我的“第九张脸”让妈妈不安。我知道她的意思。当让用热毛巾帮我擦背时,我也在他的镜子里看到过这张脸。每次我们看到对方,他就把我的一部分拿出来,温暖它,这样我才不会像霜打的柠檬树般枯萎。他会像个母亲一样照顾人。我的新脸庞充满欲望,但它藏在自制力的面具之下,所以对妈妈来说,它看起来反而更像鬼魅。

妈妈仍然为我焦虑,她的焦虑简直像传染病。我想,如果有什么事会发生在我身上,那么我只想尽兴地活一场,不想听到谁对此抱怨。

她问得很少,我却说了很多——事无巨细,告诉她我在巴黎的日子,我用毫无隐瞒的描述、一个又一个的细节编织了一面闪亮鲜艳的珠帘,如山泉般清澈。我把让藏在珠帘后面。

“巴黎让你远离了我们,却让你更贴近自己的内心,对吗?”妈妈说,而当她说“巴黎”时,她已经想到一个男人的名字了,对此我明白,她也知情,但我还没准备好告诉她一切。

永远也不会。

我觉得自己好陌生。让的出现,仿佛削走了我表面的硬壳,使更深更真的自我显露出来,这个自我面带嘲笑地把手伸向我。

“怎么样?”它说,“你真的认为自己是个没有个性的女人?”(让说,引用穆齐尔的书名“没有个性的人”[6]并非是智慧的表现,仅仅是训练出来的好记性罢了。)

但是我们究竟会怎么样呢?

该死的自由!这意味着当我的家人和卢克误以为我在索邦大学上研讨课或挑灯夜读时,我必须像树桩一样沉默,不能透露我究竟干了什么。这意味着我必须控制自己,在博尼约毁灭自己,隐藏自己,不去期望任何人能接受我的忏悔或聆听我秘密生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