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佩尔杜先生感觉到一双双涂了睫毛膏的眼睛正从上到下扫视着他。如果他迎接、直面并回应一个女人的注视,就等于接受了“卡比西欧”[1],即在探戈舞中,以无声的眼神来交涉——眼神邀舞。

“看着地板,佐丹,不要直视女人。”他小声说,“如果你的眼神停留一会儿,她就会认为你在邀请她跳舞,你会跳阿根廷探戈吗?”

“我很擅长跳即兴扇子舞。”

“阿根廷探戈和这很像,只有很少的固定舞步。你们胸碰胸、心贴心,然后你聆听女伴希望被怎样引领。”

“聆听?可是这儿没人说一句话啊。”

确实如此:舞池里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或一对舞伴把力气浪费在舌头上,尽管他们的身体都如此善言:“把我抓紧点儿!”“不要太快!”“给我点儿空间!”“让我来诱惑你!”“一起来玩吧!”女人纠正着男人:一会儿用鞋背摩擦一下小腿——“专心点!”一会儿在舞池里摆出漂亮的八字步[2]——“我是个公主!”

在别的探戈舞会上,男人会在四首舞曲[3]中全力施展说服之力点燃舞伴的热情。他们会用轻柔的西班牙语,在舞伴的耳畔、颈侧和发际私语,气息撩动肌肤:“我为你的探戈舞步疯狂,你的舞姿让我狂野。我的心会放飞你的心,让它自由歌唱。”

而这里,并没有探戈私语。在这里,一切都用眼神交流。

“男人要很谨慎地扫视房间。”佩尔杜悄悄地把“卡比西欧”的规则告诉马克斯。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从一本——”

“不,不是从书里知道的。听着,要慢慢扫视,但又不能太慢。就这样寻找你想与之跳下一组探戈的舞伴——一组探戈有四首曲子——或是看看是否有人想和你跳,可以用长时间的直接的注视来邀请舞伴。如果得到回应,比如一个点头或是一个浅笑,就说明你的邀请被接受了;如果她看向别处,则是在说‘不了,谢谢’。”

“这样挺好,”马克斯平静地说,“那个‘不了,谢谢’无声无息,不用担心尴尬。”

“确实如此。站起来去牵舞伴,这是个英勇的行为。走过去的路上你仍有时间确认她邀请的就是你……而不是你斜后方的男人。”

“跳完舞呢?我应该请她喝一杯吗?”

“不。你要护送她回到座位,感谢她,然后回到男士阵营。跳探戈并不意味着任何承诺,你们一起跳三四支舞,分享彼此的期盼、向往与渴望,有人说这像性爱,但比性爱更好——更频繁。但是跳完就跳完了,绝不要和同一个女人连跳一组以上的舞,这会被视为没有礼貌。”

两人眼帘低垂,看着舞池中的一对对男女。过了一会儿,佩尔杜用下巴向一位女士示意,女人大约在50至70岁之间:黑色的头发中有一些银灰的发丝,发束如弗拉明戈舞者般扎在颈后;看上去簇新的舞裙;三个婚戒戴在同一根手指上。她姿态如芭蕾舞者,体态纤瘦健美又柔软,如稚嫩的野蔷薇。她是位绝好的舞者,自信稳当且一丝不苟,又有足够的宽厚,能弥补舞伴拙劣和生硬的舞步,用她的优雅掩盖男伴的瑕疵。她会让一切变得容易。

“她会是你的舞伴,佐丹。”

“她?她太厉害了,我很害怕!”

“记住这种感觉。有一天你会想把它写下来——所以体会这种即便感到恐惧,仍然走上前,与人共舞的感觉对你很重要。”

马克斯开始努力吸引骄傲的蔷薇女王的关注,半带惊慌,半带勇气。此时让走到吧台前,点了一小杯茴香酒,加了水。他很……兴奋。非常兴奋。

仿佛他就要走到舞台中央。

以前,每当他要见到曼侬时,他是多么狂乱啊!他颤抖的手指会把刮胡子变成一场血淋淋的灾难。他永远决定不好要穿什么,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既健壮又苗条,既优雅又酷。那时,他为了她开始跑步减重,保持身形。

佩尔杜喝了一口茴香酒。

“谢谢。”他凭直觉用意大利语说。

“不客气,船长先生[4]。”矮小圆胖,留着络腮胡子的侍应回答,抑扬顿挫,带着那不勒斯人的口音。

“你太恭维我了,我不是什么船长——”

“哦,是的,你是。库尼奥看得出来。”

排行榜音乐从喇叭中溢出——“幕布”[5],交换舞伴的时间到了。30秒后,乐队会开始演奏下一组探戈舞曲。

佩尔杜看见蔷薇舞者大发慈悲,允许脸色苍白、高昂着头的马克斯把她牵到舞池中央。这几步她走得像个女皇,而这反过来也影响了马克斯——他之前只是抓着她伸出的手臂。他摘掉耳罩,扔在一旁。他看起来更高了,肩膀更宽了,他的胸脯像斗牛士般挺立着。

她迅速看了佩尔杜一眼,蓝色的眼睛明亮清澈。她的眼神很年轻,眼睛却苍老了,她的身体在唱着甜蜜热情的探戈之歌,跨越岁月的屏障。佩尔杜尝到了人生的“怀旧思恋”之情,一种柔软而温暖的悲伤——为了所有一切,却也不为任何事物。

“怀旧思恋”:当时日交融,时光流逝无果,而勾起的一种对孩提时代的怀念之情。那是一种永不可再重来的被爱的感受,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被放逐的体验,是言语无法描述的一切。

他应该把这种感觉写进他的情绪百科全书。

就在那时,P.D.奥尔森走到吧台前。不跳舞时,他又像个老人那样走路了。

“无法解释的事,你只能跳舞表达。”佩尔杜低声说。

“无法表达的事,你只能诉诸笔端。”年老的小说家大声说。

乐队开始演奏《一步之遥》[6],蔷薇舞者弓腰俯在马克斯胸前,嘴唇轻念咒语,她的手、脚和臀部都在不易察觉地纠正着他的姿势,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他在引领着她。

马克斯跳着探戈,刚开始时双眼圆睁,接着跟随低语指令,眼帘低垂。很快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配合完美的一对,这个陌生人,和这个小伙子。

奥尔森向库尼奥点点头,这个矮胖的酒吧侍应正向舞池走去。他走过去的时候,身体仿佛变得轻盈了——他在内敛而恭敬的步伐中显得轻快而无比勇敢。他的舞伴比他高,但是她紧贴着他,充满信任。

奥尔森朝佩尔杜凑过去,低声说:“这个萨尔瓦托·库尼奥简直像个小说里的人物。他刚来普罗旺斯时是个收割工,摘樱桃、桃子、杏子——任何需要精细处理的水果。他和俄国人、摩洛哥人、阿尔及利亚人一起工作,后来他和一个年轻的河道领航员共度一夜。她第二天就消失了,回到了她的船上。可能是月亮带来的魔力吧?从那以后,库尼奥就在河上到处寻找她。20年了,他在这里工作一阵,那里工作一阵,现在他几乎事事精通——尤其是做饭。他还会画画、修理油箱、占星。凡是你需要的,他都能做,就算不会,他也能迅速学会。这个男人是伪装成那不勒斯比萨师的天才。”奥尔森摇摇头,“20年。想想看!为了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