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求你了!”

让·佩尔杜看着马克斯·佐丹站起身,一面揉着膝盖,一面回头看着自己的其余随身物品在水面漂浮片刻后就全部沉没了——然后他一瘸一拐地走进驾驶舱,面带微笑,喜不自禁。

“嗨,”这位总是被人追着跑的作家兴高采烈地说,“你要驾驶这艘船去旅行吗?”

佩尔杜瞪大了眼睛。他等会儿就要把马克斯·佐丹狠狠教训一顿,然后礼貌地把他赶下船。但现在他必须专心应付前方航道里的一切——观光船、工作船、私人游艇、鸟、苍蝇和浪花。交通法规定是什么来着?谁有优先权?他可以开多快?桥下面的黄色方块是什么意思?

马克斯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佐丹,照看好猫和书,煮点咖啡。我会尽量不让这艘船撞死人。”

“什么?你想让谁死?猫?”作家问道,一脸茫然。

“把那东西拿下来,”佩尔杜指着佐丹的耳罩,“去煮点咖啡。”

等到马克斯把满满一锡杯黑咖啡放在轮胎大小的方向盘边的杯托上时,佩尔杜已经习惯了船的震动和逆流行驶。他好久没有开过这艘船了,单是让这艘三节货车车厢长的东西在水上前行,就需要非常小心,书舫在水面静静地破浪前行。

他又害怕又兴奋。他想唱想尖叫。他紧紧抓住方向盘。他现在做的事很疯狂,很愚蠢……很棒!

“你是怎么学会驾驶货船的,以及所有这些本事?”作家指着导航仪问,一脸敬畏。

“在我12岁的时候,我父亲教我的。16岁时我拿到了内陆水域航行证,因为我觉得有一天我会驾驶货船把煤炭运到北方。”

并成为一个高大冷静的男人,在旅途中永远都那么快乐。天哪,时间过得真快。

“真的?我父亲连怎么折纸船都没教过我。”

巴黎如电影胶片般从身边掠过。新桥、巴黎圣母院、阿森纳港。

“简直像007电影里的完美逃亡。邦德先生,需要奶和糖吗?”佐丹问,“话说回来,是什么让你这么做的?”

“什么意思?莫尼彭尼小姐[1],不加糖。”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一把火烧了自己的生活?逃离这一切,像哈克贝利·费恩[2]一样漂流历险,像福特·派法特[3]一样在宇宙漫游,像——”

“因为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我没想到你对女人有兴趣。”

“对大多数,我都没兴趣。只有一个人,我对她很有兴趣,我想见她。”

“哦,太好了。但你为什么不乘巴士去呢?”

“难道你以为只有书里的人才会干出疯狂的事吗?”

“不是。我只是在想我不会游泳,而你上一次驾驶这样一艘怪物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我还想到了你把五罐猫粮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事儿,你很可能是个疯子。天哪!你真的曾有12岁?真的曾是个孩子?不可思议!你看起来一向很……”

“很……?”

“很成熟,很……有自制力,很冷静。”

如果他知道我有多业余。

“我等不到去车站。去车站的路上我有太多时间思考了,佐丹先生,我会想出不去的理由,然后我会承受不了。我会站在那儿,”他指指塞纳河桥上的一些女孩,她们正骑着自行车向他们挥手,“我会继续待在老地方。我不会偏离正常轨道一分一毫。这儿的生活是狗屁,但是安全。”

“你说了‘狗屁’。”

“那又怎样?”

“太棒了,我现在不那么担心你按字母顺序排列冰箱里的东西了。”

佩尔杜伸手去拿咖啡。如果马克斯·佐丹发现令他突然抛下一切的女人已经去世21年了,他会不会更担心呢?佩尔杜想象着把事情告诉佐丹的样子,他很快就会说的,只要他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呢?”他问,“是什么把你逼走的,先生?”

“我想……寻找一个故事,”佐丹支支吾吾地解释,“因为……我内心已经空无一物了。没找到它前我不会回家。我本来是去岸边向你道别的,但你解开缆绳开船了,我能跟你一起走吗?可以吗?”

他看着佩尔杜,眼中满是期冀。佩尔杜本来打算在下一个港口让马克斯上岸并祝他好运,现在看到他的眼神,只好把计划束之高阁。

面前的世界,抛在身后的不想要的生活,他忽然感觉他再一次变成了多年以前的那个男孩——即便这从马克斯·佐丹年轻人的视角看来不太可能。

确实如此,让感觉他又回到了12岁。那时他很少感到孤独,但是他喜欢一个人待着,或是和维贾亚一起——他是隔壁印度数学家瘦弱的儿子。那时他稚气未脱,相信夜里做的梦是另一个真实世界,是一个试验人心的地方。他甚至曾相信,如果他能完成梦中的任务,就能在醒来的世界里更上一层。

“走出迷宫!学习飞翔!战胜地狱恶犬!完成了这些任务,当你醒来,一个愿望就会实现。”

那时他相信许愿的力量,但想要如愿以偿,则必须得献出一些珍贵和重要的东西。

“请让我父母在吃早餐时再看一看对方!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只眼睛,左眼。我需要用右眼开船。”

是的,孩提时代他就是这样讨价还价的,那时他还没有那么……佐丹是怎么说的来着?那么有自制力?他也会写信给上帝,用拇指的血来封口。现在,不过晚了大约一千年,他站在一艘庞大船只的方向盘边,长久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他确实还有渴望。

佩尔杜不禁“哈”了一声,稍微站直了一点儿。

佐丹转动着收音机的按钮,找到了控制河道交通的塞纳河导航频道。“再次通知:冲出香榭丽舍港口的两位谐星请注意,港务长向你们问好。如果你们拇指朝左,手边的一侧就是右舷[4]。”

“他是在说我们吗?”佐丹问。

“管他呢。”佩尔杜不屑一顾地说。

他们相视苦笑了一下。

“你小时候想成为什么人,嗯……佐丹先生?”

“你是说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也就是说……昨天?”马克斯趾高气扬地大笑,旋即陷入深深的沉默。

“我想得到父亲的重视,想成为一个解梦人,不过当解梦人就很难被我父亲重视了。”他终于开口说道。

佩尔杜清了清喉咙:“请帮我们制订一条去阿维尼翁[5]的航线吧,先生。找一条好走的去南方的运河线路,一条或许会为我们带来……意义非凡的美梦的线路。”佩尔杜指着那一沓图纸。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了可以航行通过的蓝色的航道、运河、码头和停靠闸口。

佐丹带着疑问看了他一眼,佩尔杜打开节流阀。他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面,说:“萨纳里说,你一定要经水路去南方才能找寻到梦中之事的答案;他还说你只有在旅途迷失——完全迷失自己,才会在南方找到自己。透过爱,透过渴望,透过恐惧。在遥远的南方,我们聆听海的声音,才明白欢笑和哭泣有着同样的声音,明白灵魂有时需要哭泣才能变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