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The Machine Stops

《大机器停止》

“我饿了。”马克斯说。

“我们有足够的饮用水吗?”马克斯问。

“我想来掌一回舵!”马克斯要求道。

“船上没有钓鱼竿吗?”马克斯抱怨道。

“没有了手机和信用卡,我觉得像被阉割了一样。你不觉得吗?”马克斯叹气道。

“不觉得。你可以打扫船舱,”佩尔杜回答,“边行动边冥想。”

“打扫?当真?你看,越来越多的瑞典水手过来了,”作家说,“他们总是航行在河道的中央,好像河道是他们发明的。英国人则不同,让人觉得只有他们才属于这里,其他人都应该为他们鼓掌,应该在岸边挥舞小旗为他们欢呼。你知道的,他们至今还在为拿破仑计划侵占他们的岛屿而生气。”

他放低望远镜。“我们的船后面有国旗吗?”

“船尾,马克斯。一艘船的后部叫船尾。”

他们沿着蜿蜒的塞纳河逆流而上,航行得越远,马克斯就变得越兴奋,而让·佩尔杜却越发冷静。

河流弯弯曲曲,环绕森林与公园而过,宁静庄严。岸边土地辽阔,高宅闲庭点缀其间,暗示着祖业庇荫,家族隐秘。

“去工具旁边的箱子里看看有没有舰旗和法国三色信号旗,”佩尔杜吩咐马克斯,“还有木桩和大头锤,如果我们找不到港口,需要靠它们才能停泊。”

“哦,好的。可是我怎么才能知道该如何停泊呢?”

“有一本关于游艇度假的书里讲过。”

“也讲了该怎么钓鱼吗?”

“其中一节叫‘都市人的野外生存技巧’。”

“清洁用具和水桶在哪儿?书里也讲了吗?”马克斯低声大笑,把耳罩推回到耳朵上。

佩尔杜看见前面有一群划独木舟的人,鸣笛警示。笛声低沉响亮,划过他的胸口和小腹——径直抵达肚脐,然后潜入身体更深处。

“哦。”佩尔杜先生低语。

他再次拉杆鸣笛。

只有人类才会发明这种东西。

响声和震动让他想起用手指爱抚凯瑟琳肌肤时的感觉。她肩上的皮肤包裹着三角肌,柔软,温暖,顺滑,圆润。有一刹那,对凯瑟琳的回忆让他头晕目眩。

爱抚女人,驾驶船只,逃走。

数十亿细胞在他身体里苏醒,眨着迷蒙的睡眼,伸着懒腰说:“嗨!我们想念这个。别停下来,求你了。加大油门!”

右边叫右舷,左边叫左舷,彩色的浮标指示着航道,他的双手还未生疏,正驾船在浮标间驶过。女人比男人聪明,因为她们不会抗拒所思所感,会无所顾忌地去爱——是的,他从心底知道这点。

要小心闸口附近的漩涡。

要小心总想成为弱者的女人,她们不会放过男人的任何一处弱点。

但是最后做主的还是船长。

或者是他太太。

找到新的停泊港?停靠这件事和停止夜里的思绪一样简单。哈!今晚他只需要驶向一处特别宽敞好停的码头,轻轻地操纵船舵,前提是他能找到码头。然后呢?或许他应该去找一处堤岸停泊。

或是一路航行,直到生命终点。

一群女人从岸上一座精心打理的花园里盯着他,其中一个向他挥手,很少有工作船或是佛兰德人的货船(“露露”的古老祖先)经过这里。它冷漠的船长正抬起脚休息,同时只用拇指掌控着巨大而顺滑的方向盘。

忽然之间,文明终止了。船经过默伦[1]后,突然进入夏天的青葱郊野。

真好闻啊!如此纯净,如此清新。

然而似乎还有什么是与巴黎截然不同的,某些特别的东西不见了,一些佩尔杜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它们的缺席令他有些眩晕耳鸣。

当他意识到缺失的是什么时,他骤然如释重负:没有喧嚣的车辆,没有地铁的轰鸣,没有冷气的嗡嗡作响;没有数不清的机器、传输机、升降机、手扶电梯的呼呼隆隆;没有货车倒车、火车刹车或是高跟鞋踩在碎石和石头上的声音;没有隔着两栋房子外的小年轻播放的重低音音乐;没有滑板的噼啪声和摩托车的咔嗒声。

那是一种属于星期天的宁静,佩尔杜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全然的宁静,是在父母带他去布列塔尼看望亲戚时。就在埃文桥和柯杜克之间的一个地方,寂静击中了他,如生命精髓,它远离城市,独自隐藏在菲尼斯特雷省的世界尽头。巴黎像是一个巨大的机器,嗡鸣着,轰隆着,制造出一个幻觉的世界。它用实验室生产的仿自然香味帮助人们睡眠,用声音、人工光源和人造氧气哄骗他们——如同他小时候很喜欢读的福斯特[2]的书里写的那样。有一天当福斯特小说里的“机器”停转了,通过电子屏幕交流的人们死于突如其来的寂静、纯净的阳光和他们自己未经过滤的强烈感官感受。他们死于生命的负荷。

这就是让·佩尔杜此时此刻的感觉,在城市里从未体验过的极其强烈的感知,正排山倒海而来。他深呼吸时肺部好疼!面对陌生的宁静自由时,他的耳朵突突直跳;看到鲜活的形状时,他的视力恢复了。河流的香气,如丝的空气,头顶广阔的苍穹。

他上一次体验到这种宁静的自由,是和曼侬在一起时。他们骑马经过卡马尔格,那是个浅蓝色的夏末黄昏。即便如此,白天仍旧如烤炉般灼热。但到了夜晚,草地上的梗茎、湿地湖泊旁的森林便吸收了露水。空气中浸润着秋天的香气和盐地的味道,还有罗马人[3]和辛提人[4]的营火气息——这些游牧民族居住的夏季营地,隐藏在牧场、火烈鸟聚集地和古老荒凉的果园间[5]。

让和曼侬骑着两匹瘦瘦高高、脚步笃定的白马,沿着森林间的蜿蜒小路,前往遥远湖泊之间杳无人烟的堤岸。只有卡马尔格当地的马能戴着嚼子、把嘴巴伸到水下吃东西,只有它们才能在无边无际、布满水域的旷野中辨认方向。

如此广漠荒凉,如此遥远宁谧。

“还记得吗,让?你和我,亚当和夏娃在世界的尽头?”

曼侬的声音是怎样充满笑意。笑意盈盈,如正在融化的巧克力。

是的,仿佛他们在自己世界的尽头发现了另一颗星球,在过去两千年来未曾被人类和他们想要把乡村变为城市、街道和超市的狂热所侵袭。

没有一株高树,没有山脉,没有房屋,只有天穹。天穹之下,人类自己的头骨是唯一的分界线。他们看见成群的野马奔驰而过,苍鹭和野鹅俯身捕鱼,蛇追捕绿色的蜥蜴。他们仿佛听到成千上万旅人的祷告,祷告声顺着罗讷河河水从冰川下的源头流入这广漠无垠的三角洲,飞过溪流、柳树和灌木丛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