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受伤的野兽

母走后,我的血液还在沸腾。她想什么?想要我飞奔到她的怀抱里?我还在思索着刚才的冲突,眼睛盯着她留在我床上的那包衣服。房间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哦,不!不要再来看我了!我的小桑德里娜已经被送回了育婴室,我不想见任何人。但这次来的是护士,她身边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士,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公文包。“您好,您是昨天夜里生产的?”她问我。

“是……”

“您来自于社会中心?”

“是……”

“之后您去单身母亲接待所?”

“……”

“去那边之前,您知道您要去疗养院吗?”

我并不知道疗养院是什么,只是傻乎乎地点点头,假装听懂了她的话。事实上,那里不过是像我们这样的母女可以在复工前度产假的地方。生母走后,我还处于防备状态,我怀疑所有人。这位女士继续说道:

“所以您之后可以去单身母亲接待所,或者您还有别的解决方法?”

“我可能去我姐姐那儿……”

事实上,我还没有问自己究竟在哪里抚养女儿。同往常一样,我等着成年人们替我做决定。

“但是,您知道的,您可以不带孩子,独自离开这里。在您找到解决方案之前,孩子可以被放到接待家庭那里。”

“接待家庭”……这几个字直接冲撞了我大脑中的某个未知地带,开始无规律地横冲直撞,越跳越快,每次弹起都变得更丑,就像是个没完没了的哈哈镜游戏,最后变得奇形怪状。接待家庭。我的头发晕,我用自己都不太能认出来的严肃而冷漠地语气回答道:

“我不会留下孩子自己走。”

“您知道吗,我们可以假装您匿名分娩,之后把孩子交给社会救济机构,让孩子被领养。”

最后的这个词让我脑袋里的哈哈镜在巨大的嘈杂声中碎片飞溅。我拿起她刚刚放在我床上的公文包,扔到了房间的另一端,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大吼:“我绝不会让别人带走我的孩子。你们听见了没有?!绝不!”我从床上跳起来,对着她大喊。我的口中只有一个词:“绝不,绝不,绝不,绝不……”

这位社会工作助理可能是出于善意来帮助我、救济我,但在走出我的房间时,她一定被吓坏了。当她蹲下身捡地上的文件时,我继续吼叫着。她最后跑着离开了房间,还低着头,一定是害怕我朝她脸上扔东西。几分钟前,我刚用一个眼神赶走了我的生母,现在又像护崽的母狮一样怒吼。这当然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反抗,也是我第一次反对大人做的决定,我挑战了权威。这位女士说的话可能只是一个建议,一定的这样。但十九岁的我却把它们视作是威胁,我的反应就是死里逃生的动物的反应。

在我离开妇产医院时,桑德里娜出生八天。我首先去了克利希市政府承认这是我的女儿。女秘书按照我口述的信息填好了文件。姓氏:皮埃尔-迪·居道尔吉。名字:桑德里娜,多米尼克(跟我几个月前在生母家见到的小妹妹一个名字),还有安德烈(和她的爸爸一样,我的帅消防队员)。父亲的姓名?没有父亲。她划了个横线,写“父亲未知”。我觉得这个说法很奇怪,因为安德烈并不是未知。不过我也感觉到了一丝宽慰。“啊!以后,他们再也不会从旺斯过来把孩子从我这里带走了。”之后,我拿到了出生证明,我又一次体验到了那种神奇的感觉,觉得自己成了大人。我有一个可以付出爱的对象了,我对她来说是有用的,她可以依靠我,她跟我一个姓氏,我会为她而骄傲。是的,确实如此,我没有很多钱,只有社会保障的每日补助。但我对自己没有任何怀疑。我是一个大人了。离开市政府之后,我去福瑞盖尔街看望了姐姐。我们一起吃饭,我们俩完全被我的小桑德里娜吸引住了。她太漂亮了!

傍晚时分,我乘出租车回到了疗养院,正如社会工作助理所建议的那样。大楼坐落在维西涅的一个公园里。这儿的环境还算怡人。工作人员给了我一个带摇篮的房间。不过,这里有很多女孩,因为不想或者不能照顾自己的孩子才来到这里。这儿充斥着被遗弃孩子的哭声。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我被看到的场面刺激到了:孩子们哭喊得都快背过气去了,他们的妈妈却视而不见,不愿意花一点时间俯身去摇篮边安慰一下孩子。更糟糕的是,我看到她们在给孩子换尿布时,一脸的嫌弃厌恶,这让我气愤。很快,在疗养院中,我就有两个,有时甚至有三个孩子需要照看。妈妈们更喜欢溜出去逛街或是和情人们一起。我当时不知道这里的很多女人都是被强奸、殴打、抛弃的,她们的父亲乱伦,母亲施虐。我也不知道她们的行为其实反映了很深的创伤,对她们来说,成为母亲既是谜题又是灾难。如何让悲剧不再重演?如果只经历过恶,又如何能避免恶?如果成长在仇恨中,又怎么能想象出爱的典范?这些未婚妈妈一定是被可怕的选择逼向了绝境:要么逃离,要么延续儿时起就在其中挣扎的不良家庭模式。在这两个选择之间,逃离可能是最明智的选择。“等我长大后,我会有很多孩子,我不会像家人对我那样对待他们,我要给他们所有我不曾得到的善待。”我呢,正是这句魔咒让我决定不再重复自己所经受的一切。可几年以来,这句儿语足以让我远离那个疯女人的利爪吗?我会成为一个好母亲吗?我对此显然一无所知。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我不会像这些不称职的母亲一样。

一天,我正准备给桑德里娜换襁褓,一位育婴员问我有几个孩子。“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傻乎乎地回答。“好吧,那您估计有很多的弟弟妹妹。”她大笑着对我说。这位夫人之所以这么问也是有道理的,我确实应付得很好。晃摇篮,裹襁褓,哄孩子,我只是重复了九岁时照顾玛丽-弗朗丝和罗伯特时学会的动作,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但我并不能掌控一切。哎,我很快又要有苦头吃了。

来到维西涅快两个月时,我癫痫又一次发作。还是同以往一样。我在医院的床上醒来,别人问我一堆问题,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被送去急诊的。这就像是个黑洞,医生们又一次表现得惊慌失措。这是1973年1月,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患了癫痫。我于是又要被验血,接受已经做过上千次的其他检查。但我耐心地对待自己的病情。醒来后唯一让我担心的就是:我的孩子在哪儿?我问我身边的人,医生,护士,助理护士,所有人。医护人员的话让我放心了。“您别担心,育婴员们把她照顾得很好。”他们向我重复道。我至少要待在医院四十八小时接受观察。因为还是未成年人,我也没有别的选择。最后出院后,我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离开我的小桑德里娜,我根本就睡不着。我担心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