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第3/4页)

“是的,”杰德回答。

“但你认为——科学地讲也是这样——如果在心脏衰竭和脑死亡之前就开始冰冻,将来复活的几率就会变大许多,对不对?”

“理论上……是如此。”杰德摸着水杯回答。他看起来有些不安。

“我想要试验一下这个理论,”维克多说。

“迪拉蒙特先生……”

“请听我说完。”

维克多开始解释他的计划。他现在完全靠做肾透析存活。那个巨大的透析仪清洗他的血液,除去毒素。如果他不接受这项治疗,很快就会死去。可能用不了几天时间。他最多能捱一到两个星期。

“我死后的那一刻,医生会确认我的系统已经衰亡,再由验尸官检验,然后冷冻程序就可以开始了,对不对?”

“是的,”杰德回答,“但是……”

“我知道。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们都必须在你的公司里。”

“是的。”

“或者,在这一切发生之前。”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又重复了一遍。“或者,假设这一切都已经发生……”

“但是,如果要这样做,他们必须……”

杰德打住了。维克多轻轻晃了晃下巴。他相信这个人已经明白他在暗示什么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交叉起双手。“而且,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杰德一言不发。

“我到你们公司去过。怎么说呢——不要误会我的意思——那里真的很简陋。”

杰德耸耸肩。

“你不需要几百万美金的资金吗?一份来自一个满意的客户的馈赠?”

杰德咽了咽口水。

“听着,”维克多继续说,并且降低了声音,听起来更为友好。“我已经快要死了。早死几个小时,晚死几个小时,有什么差别呢?”

“我们不妨更坦诚些,”他把身子朝前靠了靠。“你也肯定希望自己有更大的成功几率,对不对?”

杰德点点头。

“我也这样想。”

维克多把轮椅转到自己的书桌前,打开一个抽屉。

“我已经让我的律师们起草了一些文件,”他一边说,一边举起一个信封。“我希望这些能够帮你做出决定。”

38

穿上现代人的衣服,剪好头发,多尔看起来就像是生活在这个世纪里的人了。

而且,在研究世界的过程中,他设法利用沙漏所产生的时间间隙,和这个世界发生了实时的接触。他把这些时刻主要用在了最关键的事情上——像学习字母,这个过程他是在一个成人语言学校的教室后面完成的。从字母到拼写,从拼写到词汇,因为他是时间之父,他本来就能理解地球上的任何一种语言,只不过他又用他的头脑学到了完整的语言体系罢了。

一旦学会了阅读,所有的知识就触手可及。

他沉浸在马德里的一家图书馆里,读了那里三分之一以上的书籍。他读历史、文学,研究地图、画册。只需把沙漏侧过来,这些知识的学习不过花费了他几分钟而已。在真实的时间里,完成这些过程可能要花费数十年。

从图书馆出来后,多尔竖起沙漏,看夜晚是如何降临的。他看到了电——这个他从书本上获得的概念——是如何延长了人们的工作时间,这让他充满了敬畏。多尔过去只知道油灯和篝火可以照明。现在,街边的路灯可以让整个小镇的街道如同白天般明亮,多尔在街灯投射下的黄白色光芒中行走。他一整夜都没有睡,被那些发光的灯泡给迷住了。

早晨,他暂停了太阳的升起,

在西班牙平原上漫步,沿着法国最大的河流步行,在比利时和德国的森林里穿梭。他看到了古代遗迹,也看到了现代化的体育场馆,研究了各种高楼大厦、教堂和购物中心。

无论去到哪里,他都注意寻找各种计时工具。那个老人是对的。多尔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计算时间的人,但在他之后,他所发明的太阳棒和水碗钟已经被人类发展、衍化出不计其数的计时工具了。

多尔研究了他所能发现的每一种计时工具。在德国杜塞尔多夫的一家博物馆里,他把展出的每一件古代钟表都拆开来,研究里面的弹簧和线圈是如何工作的,警卫站的位置离他几步之遥,但因时间停滞而被固定在那里。在法兰克福的一个跳蚤市场,他发现了一个带广播功能的钟。摁下电子按钮,时间就可以调前或者调后。多尔摁下倒退功能,看着时间后退,周三、周二、周一。他想要是能够让时间一直倒退回去,把他重新带回自己的家,那该有多好。

你是地球上的时间之父。

他真的需要为这一切负责吗?多尔想起了他被关在洞中受折磨的那些岁月。难道每一个关心时间的人都需要付出那样的代价吗,他想。

最终,多尔来到海边。

他在德国的北弗里斯兰看到一座灯塔。他在书上读到过关于灯塔和北海[7]的事情。他把沙漏侧过来,观察波浪的运动,然后再竖起沙漏。

他对于现代世界的了解已经趋于完整。因为他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来观察世上的一天。

他听风的声音。他听那些应该被听见的声音。

“再过一辈子。”

“让它停下来。”

他走进静止的水中。

开始游起来。

39

多尔游过大西洋。他用一分钟时间完成了横渡。

他离开德国的时候是晚上七点零二分。抵达曼哈顿的时候是下午一点零三分。理论上讲,或者相对于我们的钟表,他在时间上倒游了回去。

在水中前行的时候——对他而言,寒冷和疲劳都是不存在的——他的思绪在漫游,他想到了他经历过的事情,还有那些他没有来得及说再见的亲人,那些已经逝去了几千年的人。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孩子。他深爱着的妻子。

完成你的旅程,你就将得到答案。

他不知道答案什么时候出现。他不知道他会明白什么。在海洋中划开双手游向对岸的过程中,他最大的困惑是,他还会不会像其他所有人那样,终究要去面对死亡的来临。

到达彼岸后,多尔在一个船码头上了岸。

一个戴着帽子,留着厚厚胡须茬的码头工人拦住他。“嗨,见鬼了,伙计,你……”

但他没有能够把话说完。

多尔侧过沙漏。他注视着远方高楼林立的天际线,意识到自己到了一个最最奇怪的地方。

远方的纽约市,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大都会,

虽然多尔在欧洲花了一百年的时间去研究,他仍旧被纽约震撼了。高楼鳞次栉比,而且其间的空隙小得惊人。还有人流的那种密集程度!街口聚集的人,商店门口涌进涌出的人。就算多尔把整个城市的运转停下来,他发现自己还是很难在人群中自如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