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

33

洛林需要一支香烟。

她把车子停在一排街铺前，其中有一家是个美甲沙龙。她想起来曾带萨拉来过这里，那时萨拉十一岁。

“我能把指甲涂成红宝石色的吗？”萨拉问。

“当然，”洛林回答，“那脚趾头呢？”

“脚趾头我也能涂？”

“为什么不呢？”

一个美甲师过来帮萨拉把脚浸在一个小盆里，萨拉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洛林注视着女儿，意识到女儿平时得到的关爱太有限了，她要工作，而汤姆总是很晚才回家。萨拉转过身，满脸欢笑，对她说：“妈妈，你涂什么颜色我也涂什么颜色。”洛林当时向萨拉保证，以后会常常带她来这个地方美甲。

但是，她们后来一次也没一起来过。离婚改变了所有的事情。洛林走过美甲店的橱窗前，看到很多位子都空着，但她知道，以萨拉现在这个年纪，怕是情愿被抓到警察局去，也不愿意和妈妈一起坐到美甲店里来了。

格蕾丝需要采购一些家用杂物。

她完全可以写下购物清单，让家里的用人们去买。“你不必再操劳家务了，”维克多总是这样对她说。但慢慢地，她意识到对于别人来说，家务可能费时耗力，而对她而言，没有了家务她的生活只能更空洞。慢慢地，她把家务事又给揽了过来。

她推着超市的购物车，在生鲜蔬菜柜台挑了芹菜、西红柿和黄瓜。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她又重新开始做饭做菜，为了让维克多吃上更健康的饮食——不吃任何事先加工的食品，所有的食材都是有机的——她希望通过好的饮食能让他多活上一些时日。她知道这只是个微小的举动，犹如大海捞针般徒劳。但是，她需要这样一个念想。

今晚，她要准备一个健康的色拉。但走过冰激凌柜台的时候，她还是拿了一品脱的薄荷巧克力碎冰激凌。那是维克多的最爱。如果他想要放纵一下，她也不想让他失望。

34

一个西班牙小镇正在庆祝十二月的一个节日。

街头艺术家们齐聚在镇中心的广场上，路边的餐桌上放满了西班牙式的小吃：虾、凤尾鱼、马铃薯。广场正中心是一座喷泉，里面满是情人们丢来祈愿的硬币。游客们坐在喷泉边，双脚浸在池水里。

离喷泉不远处，有一个真人大小的纸板模型人，模型站在一个胶合板做成的基座上。模型人是一个手握沙漏的长胡子老头。指示牌上写着El Tempo，也就是“时间之父”的意思。模型旁的地上放着一根黄色塑料棒球杆。

隔不了几分钟，总有路人停下来，拿起球棒拍打那个“时间之父”。这是当地的一个习俗。辞去旧岁，迎来新年。围观的人群则会欢呼“哦耶，哦耶”，并欢笑举杯。

一个小男孩挣脱妈妈的手，冲到模型前。他拿起球棒，转回头征求母亲的同意。

“好吧……好吧……”他的妈妈冲他挥挥手说。

就在这时，太阳从云朵后探出头来，一种奇怪的光芒笼罩整个村镇。广场中心刮过一阵莫名的风。男孩子还浑然不觉。他举起球棒，使出全身的气力，向那个纸制模型砸去。

“哐当！”

它的眼睛睁开了。

男孩尖叫起来。

挂在纸板墙上的多尔，感到身体一侧剧痛。

他睁开眼睛。

一个男孩在尖叫。

尖叫声让多尔的身体朝后倒去，他身上的袍子原来挂在墙上的两个钉子处，现在滑落了出来，他一下子摔在地上，手里的沙漏也掉了。

男孩的尖叫瞬间停止。实际上，那尖叫是被凝固住了，像渐渐淡出的长号尾音。多尔赶紧站起来。他周围的世界梦境般静止不动。男孩的脸定格在了惊恐之中。挥舞的黄色球棒停在半空。喷泉旁指指点点的人们也都被锁定了。

多尔捡起沙漏。

他开始奔跑。

起先，他竭尽全力，跑得很快。

跑的时候，他埋着头，希望没人会注意到他。但只有他是移动的。整个世界停滞了。没有风在吹。没有树枝在晃动。多尔看到的人都被固定在原地——一个遛狗的人，一群朋友拿着饮料坐在一家酒吧门口。

多尔放慢脚步，四处张望。按我们的标准，他不过是在西班牙郊外的一个小镇上，但是对他来说，那里的人和建筑物比他活在人世的时候看到的全部都要多得多。

这里存着宇宙间所有的时间，老人曾这么说。多尔想起了老人的这句话，便低头去看那个沙漏。他发觉沙漏也几乎停止，两个玻璃半球之间沙流的通道像被堵住了，只有非常非常细小的一点点沙子在慢慢地流过。

多尔拿着沙漏，走了好几里路。太阳在天空中几乎没有任何移动。

他身后的影子一直跟着他，而其他人的影子则好像画在地上一样。在跑到了一个荒芜之地后，他爬上一座山头，坐下。爬山让他想起了爱莉，他是多么渴望重新回到原来那个世界——空旷的平原，泥筑的房屋，还有那无边的宁静。而处于现在这个世界，他的耳边一直有持续不断的嗡嗡声，那是上百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的喧嚣。他还没有意识到，那嗡嗡声只是被放慢下来的一个时刻。

往下看，多尔看到一条笔直的、黑灰色的路，路当中刷着一条白线。建这样一条平滑的路需要多少奴隶啊，他想。

你试图控制时间，那个老人曾这样对他说。为了让你得到救赎，你的愿望现在实现了。

多尔回想着他是如何重回人世，如何掉下来，如何把沙漏掉在了地上。就是这个时刻，一切都改变了。

或许……

他把沙漏斜斜地倒向一侧，然后再扶正。

沙子开始正常的滴漏。那股嗡嗡声停止了。他听到了“唰，唰，唰”的声音，他看到山下车子一辆辆地经过——只是他还没有车的概念，他以为那些是都是速度惊人的不知名的怪兽。他再次把沙漏横过来放置，沙停止了流动。

车停了。

嗡嗡声又想起。

多尔瞪大眼睛。刚才，他做了什么，让整个世界停止转动？这种超能力令他不寒而栗。

35

那个夜晚刚开始的时候两人都有些尴尬，但酒精改变了一切。

伊森拿出一瓶伏特加，萨拉表现出毫不介意的样子。她从来没有喝过这玩意儿，但她装得满不在乎，飞快地喝了一口。就算是一个学习成绩名列前三的学生也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她得假装以前喝过。

他们坐在伊森叔叔的仓库里——那是伊森的主意。他直到八点十四分才发来消息，说自己有空，“如果想来找我，我在我叔叔这里”——伊森从货架上搞了些纸杯和橙汁，橙汁兑在伏特加里。坐在地板上，他们边笑边聊他们都在观看的一个傻乎乎的电视节目。伊森喜欢动作片，特别是《黑衣人》系列，那里面的男演员们都穿西装、打领带、戴墨镜，萨拉说她也喜欢那一类电影。但实际情况是，她还没有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