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第2/2页)

活在人世的时候,他也刻画。

但那都是为了计算时间,测量变化,记录太阳和月亮的轨迹。他所画的,是这个世界上数学的雏形。

但在这个洞穴中他的画是不同的。首先,他刻下三个圈,每个圈都有一个名字,代表他的三个孩子。然后他又刻下四分之一个月亮,记录他对爱莉说出“她是我的妻子”的那个夜晚。他刻出一个盒子形状,记录他们的第一个家——他父亲的泥土屋——而一个较小的盒子则代表了他们被放逐之后所居住的茅草棚。

他画了一个眼睛形状的图案来代表爱莉的目光,爱莉那爱恋的目光总让他感到头重脚轻。他还画了波浪形的线条,那象征着爱莉又长又黑的头发,以及他把自己的脸埋进去时感受到的宁静。

每画出一个图案,他都大声地说话。

他所做的事情,是人类在被剥夺了所有的东西之后通常会去做的。

他在对自己讲述自己的故事。

27

洛林知道肯定和男孩有关。

否则女儿昨晚出去的时候怎么会穿高跟鞋。她只是希望萨拉不要找一个像她父亲那样的混蛋。

格蕾丝知道维克多很受挫。

他痛恨失败。让她感到难过的是,这最后一役,和绝症的最后一役,是注定了会失败的。

洛林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莎拉不声不响走进来,上楼,闪进自己的房间。

这就是两人现在相处的方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彼此无法交流。

早几年还不是这样。萨拉读八年级的时候,一节体操课上,一个女孩把一个排球塞进自己的裙子,对着一群男孩说,“嗨,同学们,我是萨拉·雷蒙,能匀我一点薯条吃吗?”她这样做的时候不知道萨拉就在边上,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萨拉哭泣着冲回家,趴在妈妈膝头。洛林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安慰她,“学校应该开除他们,开除他们每一个人。”

她很怀念自己还能抚慰女儿的那些日子。她也怀念两个人互相依靠的那种感觉。她听到萨拉上楼的声音,很想走出房门和她说几句。但是,她的房门总关着。

格蕾丝听到维克多外出回来的声音。

“露丝,他回来了,我晚点再打给你,”她挂上电话。

走到门口,她取过他脱下的外套。

“去哪里了?”

“办公室。”

“星期六也去?”

“是的。”

他拄着拐杖,蹒跚着走进门厅和走道。她看到他胳膊下夹着文件袋。但她没有问,还是说:“想要吃点什么吗?”

“我没事。”

“吃点什么?”

“不了。”

她想起了过去,他把她稍稍从地上举起,在门口亲吻她,宠爱地问她各种问题,比如说“这个周末你想去哪里?伦敦?巴黎?”一次,在一个海边别墅的阳台上,她说要是能够早点遇见他就好了,他回答说:“这个遗憾我们会弥补的,因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她提醒自己,他们之间毕竟有过那样的时光,现在她必须保持耐心,给他更多的爱;她无法知道他的内心现在是怎么想的——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死亡越来越逼近。无论他的脾气变得怎样糟糕,怎样冷漠,她都下定决心要让这些最后日子,过得像刚开始的那些日子一样,而不是中间那段漫长、无趣的时光。

维克多走进书房。她有所不知的是,他心中想着的,已经完全是另一段人生了。

28

人类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互相关联——这种关联同样发生在梦中。多尔能够听见他所看不到的人类心灵发出的呼唤,与此同时,有些人在睡梦中偶尔能够看到他的面目。

七世纪,有一张伊丽莎白女皇的画像,画像中有一个骷髅从女皇背后一侧看着女皇,另一边则站着一个长胡子的老人。骷髅代表着死亡,而那个神秘的、长胡子的老人,据画家称,是他曾经梦到过的时间的象征。

在一幅十九世纪的版画中,也出现了一个长胡子的老人,他抱着一个象征新年的婴儿。没有人知道画家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形象。他告诉他的同行们,他梦见过这样一个老人。

1898年出现过一座铜像,那是一个赤裸着身体,相当健壮的男性形象,他同样有着长长的胡子,手拿一把镰刀和一个沙漏。这尊雕像被安放在一个圆形大厅里的大钟顶部。没有人知道这个形象的原型来自何处。

但这座雕像被人们称作“时间之父”。

“时间之父”孤独地坐在他的洞穴里。

他用手托着下巴。

我们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三个孩子在山坡上追逐嬉闹。现在,故事讲到了这个孤独的山洞,山洞里有个蓄着长胡子的人,一池子各种各样的声音,一柱倒挂的钟乳石。钟乳石离石笋顶端的距离只差几毫米了。

萨拉在房间里。维克多在书房里。

此时。此刻。

地球上的这一瞬间。

多尔获得自由的时刻来临了。